琅琊榜:萧景琰获祁王应允留赤焰军,林殊将竹笛相赠,北渝使臣狂挑衅,靖王接下生死局,林殊:我替你
金陵素有宵禁之规,可亲王仪仗过境,谁敢拦路盘诘分毫。
萧景琰悄没声儿从车帘缝隙往外窥探,估摸着这车驾该是顺着东御道往北行去。
祁王早察觉他这小动作,开口道:“朱雀门已然落锁,我送你从青阳门入宫。”
他不吭声倒也罢了,这一声响起,萧景琰猛地涌起一股被当场撞破的慌乱,脊背“唰”地挺直,坐得端端正正,心却仍像悬在半空,忍不住偷瞥祁王神色。
那模样活像只受惊炸毛的小奶狗,祁王险些被逗笑,唇角微抿又迅速平复,重归那副不露声色的淡然,终究没笑出声来。
萧景琰揣着满心忐忑,还是问出口:“阿兄这是生我的气了?”
祁王神色未变,反问道:“既知我动气,你还敢来问?”
萧景琰语气坦荡:“原先确实不敢。可这事因我而起,小殊也为我受了牵连,心里虽怕,却不能不问。”
他眼神里藏着坚定与认真,对上祁王目光时,虽偶有闪躲游移,却强撑着不曾移开——这份执拗,足见是肺腑之言。
祁王沉默半晌,抬手抚过他发顶,轻叹道:“‘勇者无惧’,你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担当,已是难得。”
萧景琰早做好挨训的准备,没料到等来的竟是夸赞,一时又喜又臊,末了嘟囔着反驳:“我都满十二岁了……阿兄也没比我大多少呀……”
祁王借着昏黄烛光打量他片刻,缓缓道:“是长了年岁,行事却还是这般莽撞,半分长进也无。”
国子监的纷争他未曾插手,却并非全然置之不理。
只是其中细节,他断不会对旁人提及——堂堂亲王在一群半大少年里安插眼线,说出去实在有失体面,更损了他身为长兄的气度。
在他看来,七郎这处世方式,实在是不妥到了极点。
世间道路千条万条,萧景琰偏要选最笨拙、最没转圜余地的那一条。
徐安议在学馆的势力,本就不如表面那般固若金汤,分化拉拢、招降纳叛都易如反掌,偏他这七弟半点没往这处想,急着把自己架成靶子,与学馆众人针锋相对,还闹得乐在其中。
不告诉他也就罢了,竟连找博士们陈情说理都不肯。
若非林殊半路杀出解围,真不知他要硬扛到何时。
这般行径,真不知该夸他孤勇,还是该直说他蠢钝。
被祁王盯得浑身发毛,萧景琰颤巍巍唤了声:“阿兄?”
祁王一声轻叹,移开了目光。
今日他心境本就复杂,望着萧景琰那副无知者无畏的坦荡模样,竟说不出半句训诫的话,只得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你方才问我气没气?”
“气是有几分,却也算不上动怒。”
“你们闹得太过火,舅舅怕是要动家法。小殊在我这儿领过罚,到了舅舅跟前总能好些,至少免了皮肉之苦。”
萧景琰听得愈发糊涂:“可阿兄方才看着……”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看着很是不悦。”
祁王垂眸,不自觉扯了扯嘴角,苦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稍作停顿,他解释道:“与你们无关。吴州贪腐案还没和悬镜司交割清楚,忙了一下午,难免心浮气躁。”
——实则哪里是“交割不清”这般简单?只是其中盘根错节的纠葛,实在没法对七郎这孩子说透。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林燮曾说过的一句话。
那日是言家小公子的百日宴,林燮喝得酩酊大醉,拉着言阙絮絮叨叨说育儿经,末了长叹一声,自嘲道:“老啦老啦,这辈子回头看,满是遗憾悔悟,只能盼着在儿子身上补回来喽。”
彼时他听得真切,却全然不解——舅舅在他心中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会有心愿要寄托在那软乎乎的小表弟身上?
可这几年看着七郎从懵懂稚童长成半大少年,他竟也渐渐懂了林燮的心境。
诸多弟妹中,唯有七郎长得最像他。
有时对上那双黑亮的眸子,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在七郎这般年纪时,有过怎样的志向,藏过怎样的渴望,为何事欢喜,为何事烦忧。
他曾历经的艰难困顿、辛酸苦楚,半点不想让弟弟再受一遍——他只盼着七郎能做成他想做而未能做的事,过上他想要而不可得的人生。
想来天下为人父、为人兄的,大抵都逃不过这份心思;而天下的孩子,也都是这般在长辈的期许中长大的吧。
这份心绪实在难以言说,祁王只是再次抚了抚弟弟的发顶,叹道:“阿兄也不是想高兴,就能高兴得起来的。”
“往后你若瞧着我不快活,就替阿兄多笑几声吧。”
林殊领了整整三个月的禁足令,直到除夕夜的宫宴,才被林燮放出来见人。
这期间萧景琰去探望过他一次,还捎去一只秋猎时猎获的獐子。
两人在林府后院架起篝火烤肉,浓烟滚滚,竟把半池锦鲤都熏得翻了肚皮。
林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捞起条锦鲤就剐鳞开膛——他惦记这群“活食材”好些时日了,难得拉到个共犯,自然要好好利用。
可惜这锦鲤本是供人赏玩的品种,肉糙得跟老木头似的,烤得半生不熟还忘了放调料,味道简直难以下咽。
两人尝了一口,齐齐呸出唾沫,再看对方那龇牙咧嘴的苦相,顿时捧腹大笑,连日来的郁结也随之烟消云散。
林殊问道:“秋猎好玩吗?”
“不好玩。”萧景琰实诚得很,“你不在,啥意思都没有。姑父打算关你到什么时候?”
林殊想了想:“顶多到除夕。要进宫陪太奶奶守岁,父亲总不至于连这时候都不许我出门。”
他这预判,倒是分毫不差。
这一年的除夕宴设在朝阳殿,既是宫宴,亦是家宴,从太皇太后往下,皇族宗亲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林殊已过了跟父母同席的年纪,皇后知晓他与萧景琰亲近,特意将他的席位排在皇子之中,与萧景琰紧挨着。
皇帝心情颇佳,席间气氛愈发轻松,众人渐渐没了拘谨,连纪王都亲自下场跳了支柘枝舞,逗得皇帝开怀大笑。
场面一时有些热闹得散漫。
林殊趁机挤到萧景琰席上,指着皇帝左右的位次,凑在他耳边低语:“前几年宫宴都这样吗?”
上首处,皇帝居于正中,左右分坐皇后与越妃——原本宸妃身为皇长子之母,在妃嫔中地位远胜越妃,只是她体弱多病,这类场合大多称病不来,越妃便成了众妃之首。
萧景琰瞥了一眼,不明所以:“一直如此,有什么问题?”
林殊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这时候要是冒出个袁中郎,把咱们这位越娘娘拉下马,才叫真热闹。”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越妃的厌恶半点没减,总爱寻机损她几句。
萧景琰本就看不惯越妃的骄纵做派,经林殊一点拨便懂了,附和道:“越娘娘确实跋扈,就是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纵容她。”
林殊“啧”了一声,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当她真蠢?她精着呢。”
“阿舅成天对着一群聪明人算计来算计去,早就累透了,难得遇上这么个心思明明白白的‘蠢人’能松口气,干嘛不宠着?”
“什么时候犯蠢、犯多大的蠢,还能保证关键时刻不闯大祸,这里面的门道可深了——反正你是学不会的。”
萧景琰额角青筋跳了跳:“我学这个做什么。”
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模样格外惹眼,皇帝在上首一眼就瞥见了,笑着点他们的名:“景琰,小殊,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们方才,正编排着天子与庶母、父亲与姬妾的闲话。
萧景琰正心虚得厉害,林殊却已从容起身,脆生生应道:“方才景琰哥哥问我,最仰慕什么样的人。”
——这压根不是他们方才的话题。
萧景琰愈发心虚,脑袋都快埋进面前的食盘里了。
皇帝压根没留意自己儿子的窘迫,反倒对林殊的话起了兴致:“哦?你最仰慕何人?”
林殊想也不想,朗声道:“开疆拓土,安靖四方,自然是汉家霍骠姚那样的英雄!”
皇帝抚掌大笑:“好!说得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当即传旨,赐给林殊一匹良驹。
天子既已表态,众人纷纷跟风夸赞林殊志向远大,唯有三皇子心头“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瞬间。
他自幼体弱,对生死之事本就比旁人敏感。
方才林殊提及霍去病,旁人最先想到的都是少年成名、战功赫赫,他却偏偏记起——那位名将,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实在算不上吉兆。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惹人厌,他含糊着附和一笑,这事便揭了过去。
六月,北渝兴兵犯边,林燮领兵出征。
双方先有几次试探性交锋,皆是稳扎稳打,谁也没占到便宜。
随后渝军一面据守营垒不出,一面分兵小股不断袭扰赤焰军左翼,伺机围困郓州重镇东平,截断了从扬州往前线运送粮草的通道。
林燮手头军粮不足,索性以快打快,绕开渝军中路主力,渡河北上,二十日内历经十余场野战,连克三座城池,意图抢在渝军坚壁清野前,收缴秋麦充作军粮。
战线转瞬之间,就推进到了济水以北。
军报像雪片似的往金陵城里送,也一份不落地送进了祁王府。
九月十七日,祁王府。
祁王昨日与幕僚议事到后半夜,今日依旧按时起身,一边用早膳,一边让侍从林秀童拣选军报念给他听。
军中事务繁杂,林秀童斟酌着挑重要的念,祁王静静听着,始终不发一语,直到听见“林殊”二字,才出声打断:“哦?他竟已累功升作折冲校尉了?这次又立了什么功?”
林秀童答道:“淄州镇将楼稽德兵败溃逃,小殊率领三百轻骑绕道包抄,与聂锋将军前后夹击,斩敌千余,还把楼稽德生擒活捉了。”
祁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果然是舅舅教出来的好儿子。”
恰在此时,内侍前来通报:“启禀殿下,七殿下来了。”
林秀童正要将军报收起来,却被祁王抬手止住:“不必收,留着让景琰也看看。”
这话里,分明是要考校七皇子的意思。
林秀童揣摩着前线局势,顺手抽出几张关键的军报放在最上面。
萧景琰前几日去了润州丹溪,是为了探望黎太傅——年前太傅夫人病逝,黎崇便辞去官职,回故里结庐守孝,如今守孝期满,却没递上复职的奏折。
祁王有心探探老太傅的心意,才派了人去。
黎太傅是天下闻名的儒林领袖,亦是祁王的授业恩师,为表敬重,祁王特意遣了七皇子亲自跑这一趟。
萧景琰自然不会推辞——毕竟黎崇也是他和林殊的老师。
等萧景琰进殿,祁王先问道:“不是说昨日就能回京城?怎么迟了一天?”
萧景琰有些不好意思,先规规矩矩坐好,才答道:“昨日半路下起大雨,在铜马驿等了两个时辰,回来时刚好赶上宵禁,城门的守卫不肯开门。”
祁王略感诧异:“你没给他们看我的信物?”
“给了——”萧景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转述,“他说,‘只识天子虎符,哪认得您这物件’。”
祁王听了非但不恼,反而颇为赞赏:“屯卫之中,竟还有这般刚直之人?他叫什么名字?”
萧景琰愣了愣:“……没问清,好像是姓欧阳,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祁王转头对林秀童说:“去查探一下此人的底细。”
萧景琰疑惑道:“兄长是想提拔他?”
祁王笑了笑:“我又不管兵部,怎么提拔他?只是觉得此人刚正有气节,可举荐给言侯爷当使团武士。”
萧景琰这才明白:“言侯要出使北渝?”
祁王道:“尚无明旨,是我猜的。前几日陛下忽然赐了言侯一件白狐裘,想来该是这个意思。”
见萧景琰还要追问,他把那叠军报往旁边一推:“这里面有小殊的消息,你自己看吧。”
萧景琰立刻把言侯出使的事抛到脑后,兴冲冲地翻看起来。
他看不见的地方,祁王无声地叹了口气。
等萧景琰把那叠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祁王也用完了早膳。
左右侍从收拾好食案退了出去,殿内只剩林秀童在旁侍奉。
祁王这才问道:“看出什么门道了?”
萧景琰毫不犹豫地答道:“东路军根基稳固,眼下关键在西线——郓州一日不收复,赤焰军就始终有孤军深入的风险。”
“我若是林帅,必定转头西进。结合民夫调拨的数量来看,决战地点……约莫会定在临清、夏津一带。”
祁王微微点头:“接着说。”
萧景琰续道:“入秋后北疆天寒地冻,我朝将士耐不住长久对峙,林帅必定想尽快结束战事。”
“军报传回金陵要七日功夫,既然七日之前淄州已平定,以中路军前部赤甲骑兵的行军速度推算,决战……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祁王笑道:“说得这般肯定,想来不是一时兴起琢磨的,平时没少对着沙盘推演吧?”
萧景琰坦然道:“身子去不了前线,心却早就飞过去了。既然不能亲上战场杀敌,也只能对着沙盘和军报多琢磨琢磨。”
他话音刚落,林秀童先在一旁笑道:“七殿下这是在抱怨殿下不让您去前线呢?”
萧景琰眨了眨眼,直勾勾望着祁王,拖长了调子撒娇:“阿兄——”
祁王瞪了他一眼,自己却先笑了:“撒娇也没用,陛下绝不会准。沙场上刀剑无眼,伤着你怎么办?”
他又转向林秀童:“你也别帮他说话。他不知轻重,你难道也不懂?”
萧景琰小声嘀咕:“陛下才不管我呢,只要兄长点头就行……”
他又忍不住抱怨:“小殊明明比我小两岁,都抢在我前面上了战场,下次见面,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
祁王慢悠悠道:“你若想见小殊,眼下倒有个机会……”
见萧景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也不再卖关子:“如你所说,最多十日,北线战事便能大致定局。到时候不论胜负,陛下都会派我去北疆……犒劳三军,你跟着一起去便是。”
萧景琰欣喜若狂,连连应下,心里却盘算着到了前线,一定要跟林殊好好合计,找机会打上几场仗。
琢磨了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可犒劳三军这种事,为何要兄长亲自去?”
祁王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舅舅自然与旁人不同——对了,黎太傅那边怎么说?”
萧景琰这才想起正事,先是一愣,随即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太傅没明说,只把这个交给了我。”
祁王接过锦囊掂了掂,道:“我知道了……你今早城门一开就直接来我这儿了?还没进宫给陛下请安吧?”
萧景琰道:“还没……”他心里还记挂着北疆的事,有些迟疑,“现在就去?”
祁王摆手:“去吧。我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置,就不送你了。”
望着萧景琰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祁王独自出神了片刻,忽然对林秀童道:“分明还是孩子心性,一点好处就把注意力勾走了。”
“换成小殊,我还得多费些心思才能糊弄过去——你说,我是不是平日里太宠着他了?”
林秀童面无表情地答道:“殿下不该瞒着七殿下。”
祁王哑然失笑:“告诉他什么?陛下已有议和之意,我纵是百般进言也无济于事,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顿了顿,他又叹道:“派我去北疆,不过是想让我闭嘴罢了。陛下还算给我脸面,没当场把我的奏疏扔在脸上。”
林秀童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再想想崔长史的话——前线军情都握在林帅手中,局势瞬息万变,尚有转圜余地。”
“所谓议战议和,不过是时机问题,现在还来得及,只需您一封手书……”
“住口!”祁王厉声打断。
他素来待下属宽厚有礼,这般动怒的模样,几乎是绝无仅有。
林秀童立刻跪伏在地,请罪道:“秀童失言,请殿下责罚。”
祁王仰头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穹,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疲惫:“谢侯爷说得也没错,今年两湖大旱,前线战事再拖下去,百姓实在耗不起了……”
“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管中窥豹,孰对孰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可即便如此自我开解,北疆局势的隐忧仍在心底盘旋。
他最终沉声道:“陛下已然决断……无论缘由如何,你们所说的那些法子,终究不是为人子、为人臣该做的事。”
“从今往后,不许再提。”
林秀童深深叩首:“……是。”
九月十九日,北疆传来大捷捷报。
消息传回金陵城,满朝上下欢欣鼓舞,皇帝特命祁王为正使,押送军资粮草前往北疆犒劳将士。
皇七子萧景琰,便在随行的使团之中。
犒军使团抵达赤焰军主营时,已是十月光景。
北疆此刻早已入冬,漫天飞雪如絮,天地间静得只剩落雪声。祁王弃了车舆,翻身上马,左右侍从纷纷劝谏,他却望着茫茫雪野,怅然轻叹:“好一场大雪……”
话语未尽,余味悠长,左右之人皆不敢接话。
唯有七皇子策马上前,朗声道:“这般大雪,预兆着来年必定五谷丰登。”
祁王听了,不过淡淡一笑,并未置评。
忽然间,一阵琵琶声破空而来,琴弦急转,铮铮然如金戈相击、铁马踏沙,透着股凛然的金石之气。
众人不约而同抬眼望去,只见辕门的木楼之上,隐约有位少年身披银甲,翘腿独坐,怀中抱琵琶,指拈牙板拨弦,姿态风流洒脱,如清风拂月,似朗星悬空,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天人之姿。
使团众人都看得失神,唯有祁王轻轻摇头,无奈笑道:“还是这副张扬性子。”
一曲终了,祁王一行人也恰好行至辕门前。那少年丢开手中琵琶与牙板,从高处翻身跃下,身法灵捷赛过猿猱,几个起落不过转瞬之间。
旁观者还没来得及惊呼,他已稳稳落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对祁王高声道:“臣林殊,恭以《日重光》一曲,为殿下引路开仪。”
不等祁王开口,他便自行抬头——剑眉轩昂,凤眸清湛,当真配得上方才那夺人的琴音,是个如珠如玉的美少年。
他的目光却越过祁王,落在身后的七皇子身上。
两个少年隔着漫天飞雪四目相对,各自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短笛以青竹制成,约莫一尺长短,握在手中恰到好处。
笛身未上漆,尾端已裂出细密纹路,孔洞开凿得颇为粗糙,还能瞧见刀斧雕琢的痕迹。
唯有管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连半根毛刺都寻不见,显然是日日吹奏把玩的爱物。
萧景琰捏着笛子,脸色沉凝:“真要吹?”
林殊懒洋洋地躺在草坡上,手指绕着一根白茅草打转:“吹啊,当初说好要教你的。”
萧景琰只好硬着头皮吹了段西州曲。他中气十足,却没掌握运气的诀窍,吹得呼呼作响,曲调干涩尖锐,刺耳得像是百把钢刀在青石上齐齐挫磨。
草坡下的侍卫们听得牙酸腿软;坡另一侧河边,两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早已惊惶不安地刨着蹄子打转,若不是找不到主人,怕是早撒腿狂奔而去了。
幸好林殊及时捂耳大喊:“停!停!停!别吹了,你这是催着人上茅房呢?”
萧景琰倒不恼,坦然道:“我本就不擅音律,比不得你。”说着便把笛子递还过去,“还是你来吧。”
林殊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一脸“朽木难雕”的嫌弃模样,一把抢过他的宝贝竹笛,凑到唇边试了试音。
这次的曲调,总算回归了正常。
萧景琰从没见过林殊吹笛,也不知他何时学会的。
林殊本就多才多艺,有时兴之所至会在他面前露一手,更多时候却连炫耀都懒得。
即便两人从小一同长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萧景琰仍觉得,这位好友总能时时带来新奇与惊喜。
——也正因如此,他偶尔总会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
于是便问:“你什么时候学的吹笛?”
林殊摩挲着笛身,挑眉道:“算不上学。前些日子总有人夜里哭哭啼啼,听得人头皮发麻,我就削了根竹子跟他‘唱对台’。”
“多试几次就摸出窍门了,反正比笙、篪那些乐器简单多了。”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萧景琰想了想,先抓了个最明显的疑问:“北疆这地方,也长竹子吗?”
林殊撇撇嘴:“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哪来的竹子——路过泗平关时顺手折的,折腾半天就做出这么一个,玩了几个月,眼看也快废了。”
北疆的风沙本就磨人,器物更是难以久存。
林殊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萧景琰听出来了。
“你不喜欢北疆?”他轻声问。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林殊随意地抬手比划,“你看这天地多开阔,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纵马跑上一天一夜都跑不尽,哪里是金陵那方小天地能比的。”
“刚到这儿时我就想,若有朝一日死在这大好河山里,也不用讲究什么马革裹尸还,就地一埋便是。天地做墓,日月为祭,多痛快。”
萧景琰皱眉:“别瞎说,多晦气。”
林殊笑了:“我们兵家子弟,马革裹尸本就是幸事,有什么晦气的?难道说句身后事,天就要打雷劈我?”
他一时兴起,突然抬手指天大喊:“喂,老天爷!只要能多活一天,我就不想死,别来收我,听见没!”
没心没肺地笑了一阵,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欸,景琰,你杀过人吗?”他喃喃问道。
萧景琰心头一紧,急忙侧头去看,却只瞧见林殊仰头望着天空,眼睑半垂,睫毛在鼻尖投下淡淡的青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可到底错过了什么,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林殊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我第一次见血时,下马吐了半天,连晚饭都没吃。”
“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马刀一挥,对面的人就倒了,连长相都看不清。”
“从前练武功、习弓马,心里只想着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封妻荫子。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萧景琰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他却又浑不在意地笑了:“别笑我矫情,就是这些话积在心里久了,没人可说。”
“其实真上了战场,哪有功夫想这些?你不杀人,死的就是身边的袍泽、身后的百姓。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萧景琰本想说自己绝不会犹豫,话到嘴边,却忽然品出林殊语气里那股淡淡的血腥气。
寒风掠过旷野,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明白方才的失落源于何处——言阙曾评价他与林殊皆是将星之材,骨子里都有名剑般的锋芒。
可如今,林殊这把剑已染过血、开过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淬炼成了真正的军人,而自己,仍只是金陵城里徒有其表的皇子。
一股懊悔涌上心头,他暗忖,当初真该坚持随林帅出征的。
林殊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都到这儿了,你总不想空着手回金陵吧?”
萧景琰被他吓了一跳,那些纷乱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可是……祁王兄那边……”
林殊狡黠一笑,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算计:“帮我个忙,我就想办法帮你说服祁王哥哥。”
萧景琰从不怀疑林殊的能力——他总有各种法子达成目的——只是迟疑地问:“帮什么忙?”
依以往经验,林殊这么说时,多半没什么“好事”。
林殊便一五一十地把计划说了。
萧景琰面露难色:“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林殊不悦道:“有什么不好的?又不伤人性命,就是想试试他的胆子。”
“我等这个机会好久了,是兄弟就帮我这一次,肯定不会出事。”
他又激道:“难道你信不过我的功夫?”
萧景琰纠结了许久,终究没能拒绝林殊,还是点了头。
赤焰军军纪森严,战时禁饮酒、禁赌博,连蹴鞠、角抵这类娱乐都在禁止之列。
此次为迎接天子钦使,林燮破例安排了一场演武,既是接风,也让祁王检阅诸将武艺。
淄州大捷之后,这也算是赤焰营中少有的盛事。
演武在军中本是常事,但此番有祁王殿下坐镇,意义便大不相同。
但凡得空的士兵,都争先恐后地涌去观赛,偌大的校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外层的人连赛场边角都看不见,只能靠里层同袍一句句传递战况。
从辰时到晌午,终于轮到最后一场比试。
军中武艺本以实用为先,少花俏招式,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质朴的搏杀技巧。
这压轴一场的选手,是林燮反复斟酌选定的——皆是顶尖高手,实力旗鼓相当,务求比得精彩。
即便如此,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胜负已分。
消息很快传了出来:“是蒙都尉赢了!”
将士们立刻议论开来:“咱们赤焰军果然还是蒙都尉武艺最硬,连聂锋将军都赢了!”
“不过是一招之差罢了,听说聂将军最后那招留了手。”
“你们懂什么?蒙都尉是祁王殿下举荐来的,聂将军这是给殿下面子。”
议论了半天,象征演武结束的钲声却迟迟未响。
众人好奇地往前挤,探头探脑地打听,有人压低声音,满是困惑:“怎么回事?七皇子怎么下场了?”
萧景琰本不该下场比试的。
林燮曾指点过他的武艺,深知他的水准——这些年虽勤练弓马,马上功夫颇有造诣,但论及步战,还是差了些火候。
何况他是皇子之尊,若是在演武场上输得难堪,众人都会坐立难安。
故而先前听晋阳长公主说七皇子有意参试,林燮只当没听见,依旧把他当作上宾款待。
没承想蒙挚与聂锋刚分出胜负,萧景琰竟抢在礼官鸣钲前走到祁王席前,朗声道:“祁王兄,景琰有一事相求。”
晋阳长公主不在,场中就数两位皇子身份最尊。
林燮虽是一军主帅,碍于君臣之别也不便插话,即便察觉不妥,也只能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只听祁王含笑道:“但说无妨。”
萧景琰道:“诸位将军武艺卓绝,军威雄壮,看得我心潮澎湃。景琰虽年幼,却也习武十载,今日有幸赶上这场盛会,恳请兄长允我下场比试,权当沾沾军中喜气。”
他素来喜好武艺,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
祁王只当他是见了蒙挚的身手心生向往,思忖片刻,觉得不妨成全,便说:“今日演武由林帅主持,你该问他的意思。想与谁比试?”
这话一出,林燮即便不愿也只能应承,总不能当众驳了祁王的面子。
只听七皇子接着道:“——我请战赤焰军前锋营折冲校尉,林殊。”
祁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答案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本以为七郎是看演武看得手痒,想与高手过招,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可话已出口,断无收回的道理,祁王转头问林燮:“舅舅觉得如何?”
林燮自然只能应允,又问:“七殿下想用何种兵器?”
萧景琰略一迟疑,林殊已在下首高声抢道:“用剑!”
林燮头也不抬地斥道:“胡闹,没你的话!”依旧盯着萧景琰,等候他的回答。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就用剑。”
这场比试,比上一场更引人注目。
两个少年身姿矫健,招式灵动飘逸,祁王虽不通武艺,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他转头问林燮:“依舅舅之见,景琰与小殊这场比试,谁的胜算更大?”
林燮苦笑道:“七殿下弓马娴熟,犬子远不能及。”
祁王听出他话里有话,含笑调侃:“在我面前,舅舅还用这般拘谨?”
林燮又是一声苦笑,终于坦言:“七殿下擅长枪术与射艺,马下功夫确实稍逊一筹,所以方才臣才多问了一句。”
“没成想犬子哗众取宠,反倒拉着七殿下作陪,是臣教子无方,让殿下见笑了。”
祁王道:“他们从小一同玩闹,胜负本就无关紧要。正如景琰所说,不过是赶上盛会,沾沾军中武威罢了,舅舅不必太过较真。”
他话锋一转:“倒是有件事想与舅舅商议——景琰想留在赤焰军中,从金陵到北疆,跟我磨了一路。”
“他已到志学之年,我虽为长兄,也不能事事替他做主。只是我既不擅弓马,也不涉边事,思来想去,还是得听舅舅的主意。”
林燮不敢怠慢,仔细思索起来。
前番大捷后,北疆局势已大体稳定,余下不过是追击残寇、安抚百姓的杂务,七皇子留在军中应无危险。
留他一年半载,设法为他添些军功,也并非难事。
于是便道:“殿下一片爱子之心,臣不敢不实言相告——无妨。臣虽能力有限,挽弓作战的力气仍有,只要七殿下在臣麾下一日,臣必尽心竭力护他周全。”
祁王微微一笑:“那我就把景琰托付给舅舅了。”
林燮躬身领命:“臣遵命。”
几句话的功夫,场下两人已交手百余招。
林燮收神细看,不由得皱紧了眉。
这两人耍的都是花架子,比试是假,炫技是真。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一清二楚,只是牵扯到七皇子,实在没法以主帅身份喝止。
反正不是什么要紧场合,祁王看得高兴,他虽觉不妥,也只能听之任之。
忽然想起祁王方才说的“不涉边事”,林燮心头猛地一沉,如坠冰窟,也顾不得众目睽睽,立刻起身离席,压低声音问:“殿下,夏津一役后,臣曾给您寄过一封信,细说北疆局势,其中多有私密之语,臣没敢经鸿胪寺转交,是托王府亲信递的,殿下……未曾看过?”
祁王脸色一凛,失声道:“什么信?”
林燮脸色愈发苍白,又问:“那前日臣收到的便笺,说是崔长史代殿下所写……殿下知晓此事吗?”
祁王的惊诧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平静,轻轻摇头:“不知。便笺上写了什么?”
他面色温和如春风,在外人看来,不过是舅甥间闲话家常。
若非林燮留意到他藏在宽袖下的双拳紧握、微微颤抖,几乎要以为方才的动容是自己的错觉。
林燮立刻对左右吩咐:“去请聂司马过来。”
又对祁王低声解释:“臣与殿下的书信往来,都由行军司马聂真负责打理,殿下有何疑问,问他便知。”
祁王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舅舅不必担忧,祸根在朝堂之内,回京之后,我自会为舅舅清除。”
林燮摇头道:“并非如此……殿下有所不知,那便笺上写的是……”
他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即便耳语也难以启齿,只恨恨道:“臣太过愚钝,险些连累殿下蒙羞受辱。即便我死一百次,也难赎此罪!”
“哎……臣早该想到,若殿下真有此意,又怎会亲自赶赴边关。”
他语焉不详,祁王虽不明细节,却也隐约猜到了大概。
心中念头急转,尚未细问,亲兵已引着聂真来到席前。
舅甥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敛去眼底的异色。
聂真年近四十,身形清瘦,看上去不像武将,反倒像个寻常文士。
祁王此刻无心与他长谈,也未赐座,随口问了些他在兵部的资历与经历,尚未切入正题,忽然听得身边众人齐声惊呼,像是见到了极为骇人的景象。
——变故陡生!
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枚碎铁破空飞来,擦着聂真鬓角飞掠而过,直直扎进祁王坐席侧后的木柱里,入木半分,兀自嗡嗡震颤。
聂真淡定地摸了摸发髻,捻起几缕断发握在手中,沉默地退到林燮身后。
祁王还没弄清状况,身边的亲卫已纷纷跪地请罪。
他抬眼扫过演武场,顿时又气又笑,满肚子心事被这么一打岔,倒是消散了不少,便说:“罢了,此事日后再议。”
林燮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立刻跪地请罪:“逆子顽劣无状,罪该万死,恳请殿下宽恕!”
祁王扶起他,缓声道:“舅舅何必如此。”
察觉到林燮气得浑身发抖,他终究没能说出袒护的话,只道:“……这里是赤焰军营,林校尉是舅舅麾下将领,如何处置,舅舅自行定夺吧。”
说罢便要离席,林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若是七殿下他……”
祁王脚步未停,沉声对亲卫下令:“把景琰带往我营帐看管,此间事了之前,不许他出来添乱。”
变故发生只在呼吸之间。
祁王起身离席,林燮恭谨相送,众人虽摸不透究竟出了何事,却都识趣地收声屏息,垂首侍立。
偌大校场,一时静得落雪可闻。
唯有林殊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他随手丢开手中半截断剑,朝聂真遥遥一拱手,嬉皮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手一滑没稳住,没惊着聂司马吧?”
聂真此时已走下观礼台,快步朝演武场中央而来,衣袂翻飞如流云,束带轻扬若乘风,远远望去,竟有几分谪仙之姿。
这般清雅仪容,若放在翰苑文臣之中,定然能博不少赞誉;可在这铁血浸染的军营里,却难免让人觉得,如芝兰玉树般的人物,终究是生错了地方。
萧景琰这才恍然,难怪林殊早先说,见这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出入中军大帐,心里憋闷,非要给他个下马威不可。
见聂真神色凝重,林殊只当是自己方才那一手把人唬住了,心头暗喜,眼底的笑意愈发张扬:“聂司马,您没事吧?”
聂真没有接话,只是拱手深揖:“七殿下,少将军,林帅有令,今日演武到此为止。请七殿下即刻移驾,也请少将军在此稍候,林帅有要事吩咐。”
萧景琰还未开口,林殊已抢先问道:“不知聂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父帅有话对我讲,为何偏要你此刻来传?”
聂真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又对萧景琰行了一礼,催促道:“七殿下,请。”
萧景琰察觉不对劲,试探着问:“林帅有军务交代,我难道不能旁听吗?”
聂真只淡淡道:“此乃军中机密,七殿下还是回避为好。”
这话实在算不上客气,连萧景琰这般好性子都忍不住皱了眉。林殊在一旁也按捺不住,再次插话:“聂司马,还请说清楚,父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聂真终于深深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劝道:“少将军,稍后还请谨言慎行。”
场面一时僵住,可聂真已无需再多解释——林燮护送祁王登上马车后,片刻未耽搁便折返校场,径直朝三人走来。
林殊眼尖,最先望见林燮的身影,当即把聂真抛在一边,快步迎上前,抱拳行礼:“父帅。”
回应他的,却不是父亲素来威严的“止步”二字——林燮盛怒难遏,刚一碰面就挥剑鞘狠狠砸在林殊膝弯,厉声怒斥:“逆子!可知罪?”
林殊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剑鞘砸中的地方痛得仿佛骨头都裂了,左手掐在小腿上,早已没了知觉。
他从小到大挨过不少罚,却从未受过这般重手,心中又惊又怕,那股不肯认错的犟脾气却又涌了上来,咬牙道:“儿子不知身犯何罪,还请父帅明示。”
林燮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当你老子是瞎子不成?方才那剑难道不是你故意震碎的?难道不是你故意朝礼台方向击去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都在发颤,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续道:“祁王殿下就在席上,你怎么敢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没有君臣礼法?有没有纲常伦理?”
“幸好祁王殿下宽宏大量,不与你这黄口小儿计较,否则你今日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知不知道?”
林殊心头猛地一沉。
他今日铁了心要给聂真难堪,比武时一直盯着聂真的动向,好不容易瞅见聂真走出人群,生怕错过机会,想都没想就动了手,哪还顾得上礼台上有谁。
可经林燮一提醒,他瞬间回想起来——当时聂真似乎就站在祁王身边,正应答着祁王的问话……
也就是说,他挑衅聂真的时候,剑锋所指的方向,恰好是祁王所在之处。
林殊心底一片冰凉,明知今日这事难以善了,还是下意识辩解:“儿子当时只想着试探聂司马,没留意祁王殿下在旁——儿子绝无他意,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燮冷笑:“不是故意?好一个不是故意!若你是故意的,难道还要把金陵城给掀了不成?”
“我林氏一族自高庙泰元朝起,侍奉君王百二十年,从未出过你这般不忠不孝、无君无父的逆徒!不如我今日就先斩了你,免得将来被你连累得家破人亡,到了九泉之下,都没脸见列祖列宗!”
这话太重,已不只是主帅训诫部将,更是父亲痛斥儿子。林殊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萧景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跪下求情:“林帅息怒,此事皆因我而起,我愿与林校尉同罪。”
林燮侧身避开他的跪拜,却没有回礼,只道:“七殿下请起。您身份尊贵,上可跪天跪地跪陛下,怎能对林某行此大礼?”
“林殊以下犯上,罪无可恕,军营之中当以军法处置,与您毫无干系。您若是执意不起,林某今日除了教子无方、统军无能的过错,恐怕还要再添一桩大不敬之罪了。”
萧景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林燮素来待他亲厚,何曾用这般带刺的话对他说过。
他不像林殊那般能言善辩,一时窘迫万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林殊把声音压得极低:“景琰,你先起来。”
萧景琰急忙抬眼望他。
林殊却已仰头对上林燮的目光,脸色苍白如纸,语气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末将知罪,末将领罚。”
林燮道:“好……好……”尾音陡然拔高,高声下令,“折冲校尉林殊,以下犯上,危及王驾,犯大不敬之罪,杖责三十,即刻行刑!”
萧景琰再也顾不得场合,急声喊道:“林帅!”
他太了解林殊的性子,这人高傲至极,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皮肉之苦尚在其次,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受杖,必定会视作奇耻大辱,此生难释怀。
他正想极力劝说,哪怕换个地方行刑也好,却突然被人架住胳膊,连拖带拽地往外拉。
——是祁王帐下的亲卫赶来了。
他们领了祁王的严令,不管萧景琰如何挣扎、呵斥、威胁,都死死不肯松手。几个精壮汉子对付一个少年,转瞬就把人带得没了踪影。
林燮丢下命令,也即刻拂袖而去。演武场上只剩聂真一人,神色平静地负手而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仿佛全然置身事外。
林殊的目光扫过他,唇角渐渐抿紧,拉出一道薄如刀锋的冷笑:“是我爹让你来监刑的?”
聂真拱手行礼,缓缓道:“今日之事,少将军尽可算在聂某头上,聂某无话可说。只盼少将军今后三思而后行,莫要辜负了林帅的一片苦心。”
林殊恼羞成怒:“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刑官很快抬来刑具,上前要为林殊卸去衣冠。
林殊心头憋着一股恶气,突然来了性子,挥手推开行刑的士卒,嫌恶道:“不用劳烦各位——我自己来!”
他动作倒也利落,虽左腿还在打颤,手上却毫不拖沓,眨眼间就摘了头巾、解了铠甲,外袍随手丢在一旁。
寒风呼啸中,他只穿着一袭赤缘白纱中单立在那里,衣衫素薄,更衬得少年容色清俊,身形挺拔如修竹裁玉,倒让人有些不忍见他受辱。
聂真轻轻叹了口气,垂眸吩咐:“……行刑。”
萧景琰在营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气息紊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团团打转。
他是真的被“困”住了——祁王有令,自己回来之前,不许七皇子踏出营帐半步。
数十名精锐亲卫严防死守,萧景琰既逃不出去,也探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只能在原地煎熬,第一次痛恨自己这般无能为力。
那时他还不知道,短短四年后,一份相似的悔恨会千倍万倍地将他缠绕,贯穿往后漫长余生。
佛说十八层地狱为泥犁,三十六层天界为净土,唯有现世如烈火焚宅,照见众生苦难,执着虚妄,蒙昧沉沦,终其一生难寻超脱。
可人世本就有美梦也有噩梦,不见罪孽如何见证光明,不踏泥泞如何普渡众生。只是此刻,大梁未来的中兴之主,还活在兄长羽翼编织的温梦里,所见非清非浊,所闻无善无恶,他满心牵挂的,不是千里江山、万家百姓,只是那个他想护却护不住的人。
梆子声传遍赤焰军营,有士卒捧着食盒进帐,萧景琰这才惊觉:已是傍晚时分了。
好不容易见到个能说话的人,他来不及细想,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急切问道:“怎么样了?”
那士兵被他吓了一跳,双手一抖,汤汤水水泼了一地,连礼数都忘了,哆嗦着反问:“殿下……您说什么?”
萧景琰愣了一下,才缓过神来,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是说……小殊,你们林少将军,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士兵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清楚……”
见萧景琰脸色愈发阴沉,他生怕获罪,连忙壮着胆子补充:“只是听兄弟们说,元帅留了聂司马监刑,三十军棍实打实打够了,最后是长公主赶过来,把少将军接回去的。”
“听说……伤得挺重,少将军脸都青了,撑到最后几板子才晕过去……”
话没说完,他只觉手腕被猛地攥紧,骨节都快被捏碎了,疼得连声告饶:“嘶——殿下饶命!小的知道的就这些了!”
萧景琰此刻心急如焚,竟一时呆住了,半天才松开手,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圈,失魂落魄间,差点被地上的博山炉绊倒。
下一秒他猛然清醒,一脚踹翻香炉,提剑就往帐外冲。
那士兵被他的举动唬住,不敢上前阻拦,只能呆呆跪在原地。再看自己的手腕,已是一圈淤青,隐隐发肿,心里暗自叫苦,却不敢有半句怨言,放下食盒就悄悄溜了出去。
守在帐外的卫兵见萧景琰掀帘而出,依旧拦在身前:“七殿下请回。”
萧景琰急得眼眶都红了,怒喝一声:“滚开!”
这些人都是祁王府的精锐,跟着主君历经风浪,见过无数大阵仗。眼见七皇子动怒,他们却毫不畏惧,反而齐齐上前半步,堵住了萧景琰的去路。
唯有领头的侍卫略一躬身,语气恭敬却坚定:“七殿下,请您回帐。有什么事,等祁王殿下回来再说。”
萧景琰冷冷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人。”
他眼中确实闪过一丝杀意,虽转瞬即逝,却被那侍卫头领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握剑的手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头领看得明白,这位皇子已濒临爆发,那眼神像极了受伤的孤狼,只需再添一点火星,这位养尊处优的殿下,恐怕真的会动手伤人。
头领一时有些犹豫,可祁王的命令摆在那里,他绝不敢放人行事。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祁王终于回来了。
侍卫们立刻为自家主君让开道路,持戟垂首,恭敬至极。
萧景琰与兄长四目相对,眼中翻涌的万般情绪瞬间消散,只剩一片茫然无措。
祁王的目光轻柔却沉重,如泰山压顶,让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握剑的手;祁王的双手从未沾过刀枪,虎口平滑无茧,可这双文人的手按住他手腕时,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他如触烙铁般,浑身猛地一颤。
祁王替他拔出那柄始终未曾出鞘的剑,重重掷在地上。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长兄的话语一字一顿,满是切齿的失望,近乎痛心,“杀人谁不会?我今天再教你一句——风起于青萍之末,你敢挑起事端,可有想过后果?”
当萧景琰跪在帐中,垂头丧气地聆听兄长训诫时,百米之外的公主帐外,林燮已在帐门口伫立了一盏茶的功夫。
冬日昼短夜长,天光尚未完全暗透,一轮残月已从西天升起,夜露凝结,连他身上的铠甲都覆了一层薄霜。
晋阳长公主帐下的侍女见多了这般场景,都知道是公主和驸马又闹了别扭,进出时忍不住掩嘴偷笑。
有个胆大的侍女凑上前,打趣道:“侯爷,‘胡为乎中露’?”
林燮苦笑道:“‘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劳烦姑娘替我回禀公主。”
那侍女挑帘进帐,不多时又出来,屈膝行礼:“侯爷,公主请您进去。”
晋阳长公主侧坐在榻上,略显疲惫地倚着凭几,单手支着脸颊,双目轻闭。
听见林燮吩咐帐中侍从退下,她的睫毛只是微微一颤,没有睁眼,也没有其他动作。
这般无动于衷,倒让林燮准备好的话都没了说处。他搓着手在帐中踱了几圈,终于在榻边坐下,斟酌着开口:“刚才我去看过儿子了,还好没伤着骨头,就是看着吓人,养个三五天……”
晋阳突然打断他:“儿子的伤是我亲手包扎的,他伤得如何,我比你清楚。”
林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往下说。
晋阳摆了摆手:“我不是来跟你计较这个的。我是他的娘亲,也是你林家的宗妇,怎会不懂你的难处?我只是想不通,你和景禹到底有什么话,非要在演武场上说,就不能等结束后再谈?”
林燮沉默片刻,长叹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晋阳抬眸问道:“皇兄希望你回京?”
林燮点头:“是……景禹也是这个意思。”
晋阳沉吟道:“先前不是说要去晋州镇守?怎么突然又要回京了?”
林燮只得解释:“前些日子有人假托景禹的名义,给我送了张便笺。因是祁王府亲信的手书,我便没起疑心。”
“笺上写着‘贝锦成斐,浮云蔽日’,又引晋文故事问我‘渭阳何日当返’,我琢磨着,这是密令我返回晋州,而非吴州,便照着这个思路筹划战事。”
“况且陛下执意要与北渝议和,我总觉得,北朝蛰伏二十年,不会这么轻易罢手。镇守晋州调控北疆军务,也能让人安心些,没成想……”
他说着苦笑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这份纵容,是给从小疼到大的至亲,而非效命的君王。
那对天家父子皆是他的主君,可这细微的神情却能看出,如今在他心中,亲疏与忠义,已然分得清清楚楚。
晋阳追问:“景禹怎么说?”
林燮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他说——‘大都耦国,乱之本也’。”
榻边几案上的油灯“啪”地爆出一朵灯花。晋阳拔下发间金钗,轻轻拨弄着灯芯,缓缓道:“这才是景禹的性子。乱国窃权之事,他永远不会做。”
“你是他亲舅舅,他更要为你避嫌,帮你避嫌。”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之前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不知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听。”
林燮一怔,沉声追问:“何人所托?”
晋阳抬眸,缓声道:“他说,祁王有储君之实,无储君之名,如今处境如临深渊,早已退无可退。若国中没了重耳那般的贤能,申生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林燮倏然掀衣起身,声音都发了哑:“是言阙?”
晋阳垂眸抚过袖口绣纹,默认不语。
林燮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崔衔之本就是他的旧部,这般胆大包天的事,倒像他的作风……他向来比我狠辣,比我有魄力。”
晋阳失声轻笑:“沙场之上杀人如麻的将军,难道反倒不如一介书生有胆气?”
林燮长叹一声:“我肩上绑着太多枷锁,确实不如他洒脱。”
他负手在帐中踱来踱去,眉头拧成死结,显然拿不定主意。
晋阳也站起身,轻声劝道:“你留在晋州吧。就当是为了北疆百姓,只当是为了这千里疆土。”
林燮面露难色:“可景禹他……”
晋阳第二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带儿子回金陵。”
林燮脚步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
晋阳缓步走近,伸手细细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柔声道:“我又何尝舍得?只是那封便笺上的话,也不全是虚妄。”
“我留在京城,可随时给陛下上书,为你分说排解;儿子留在京城,陛下或许……能安心些。”
“若将来局势有变,我再把他送到北疆来。”
林燮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一声长叹:“委屈你了。”
晋阳侧头靠在他覆着铠甲的肩甲上,火炉的暖意早已浸透甲片,她只含笑摇头:“这是我林家的家事,谈何委屈。”
夫妻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帐中炭火爆出细碎声响,焰光跳跃,将两人身影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时而寂静,时而有声。
林殊差不多三天三夜没能下床。
北疆气候酷寒,入秋便已是冰天雪地。他受杖时只穿了件单衣,先前比武又出了一身大汗,寒热交织本就凶险,加之杖伤流血耗损元气,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自幼习武,体质素来强健,从小到大别说风寒,连喷嚏都少打一个,这般重病缠身,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医官不敢耽搁,当即就禀报了晋阳长公主。
晋阳守在榻边,衣不解带照料了整整一夜。
好在第二日清晨,林殊的高热便退了些,只是意识仍模糊不清。萧景琰来看他时,他还沉睡着,侧卧在榻上,身上虚搭着一床锦被,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像是被梦魇缠住了一般。
萧景琰从未见过他这副脆弱模样,一时竟有些怯步。
——不敢靠近,不敢细看,不忍听闻他细微的喘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掩耳盗铃的心思,才惊觉自己其实是怕了。
他站在帐中,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往来奉汤添炭,皆悄无声息。忽然听见林殊低唤一声“父帅”,他急忙上前,帐内却又恢复了寂静。
不过是梦中呓语罢了。
第二日萧景琰再来看望时,林殊的气色好了许多,既能说笑又能比划,支使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我动不了!疼得慌!”
虽说大半是装的,可他这次确实伤得不轻——身上的杖痕刚结痂,稍一牵扯就疼得龇牙咧嘴,衣料下还隐隐渗出血迹。
萧景琰看着心疼,忍不住抱怨:“往日里也没见他们把军棍打得这么重。”
林殊嗤笑一声:“轻有轻的门道,重有重的章法,这有什么稀奇。”
他那双清亮的凤眸最藏不住情绪,顾盼间还是泄露出几分委屈:“况且,父帅这次是铁了心要给我个教训,自然得往重里打。”
萧景琰素来敬重林燮,经祁王训诫后又多有反省,此刻只能沉默不语。
林殊又道:“挨顿板子倒不算什么,只可惜牵连了你。之前答应你的事,还不知道能不能兑现……”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瞥了萧景琰一眼,脸上竟破天荒露出几分心虚。
萧景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事。他没想到林殊病中还记挂着这件事,一时心疼与感动交织,百感交集,最后只轻声道:“别操心了,祁王兄已经答应我了。”
林殊顿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做到的?”
萧景琰自己也满脸困惑:“我也不清楚……前日祁王兄又问起,我还是照先前的说辞回答,他突然就松口答应了。”
这事说起来,连萧景琰自己都觉得蹊跷。
那日祁王先问他:“屈从他人之意,陷人于不义,对亲人是不孝,对朋友呢?”
萧景琰道:“是不诤。”
祁王又问:“对不诤之友,该如何处置?”
萧景琰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祁王语气平淡:“说说你这次错在何处。”
这是萧景琰犯错后的惯例——从小到大,无论是静嫔、宸妃还是祁王,都会先让他明辨是非、自我反省,认清过错后再行惩戒。
他很快理清思路,躬身道:“小殊跟我提这件事时,我明知不妥,却没能尽力劝阻,被私谊迷惑,失了公正立场,这是从恶。”
祁王却摇头:“这只是其一,你最大的错处不在此。”
萧景琰恭敬道:“请兄长指点。”
祁王道:“还是我先前教你的那句话——风起于青萍之末,叶落而知岁暮,圣人能见微知著,见端知末,见象牙筷便知天下物力将竭。”
“你年纪小,做不到思虑周全、瞻前顾后,这也无妨,事情未到绝境,总有转圜余地。但无论如何,做事前总得掂量后果。”
“你们谋划时,定然觉得万无一失,可结果呢?想过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吗?事到临头才后悔,又有什么用?若是一开始就多费些心思考量周全,何至于此。”
萧景琰越听越糊涂。起初以为祁王在斥责他,听着也确实像斥责,可话里的味道却渐渐不对……
他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我和小殊做得还不够周全?”
祁王被他噎了一下,无奈道:“他是自作聪明,你是行事莽撞,你说算不算好?”
萧景琰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哦”,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只道:“景琰记下了。”
祁王在心底暗叹。他一向教导七郎做人要直率耿介,是非分明,哪怕过于执拗也无妨,总好过那些曲意逢迎的奸猾之徒——如今想要扭转他的性子,怕是难了。
他不再绕弯子,续道:“还有,我离开后,你在演武场又做了什么?”
萧景琰有些窘迫:“只是想劝劝姑父……”
祁王厉声打断:“你既立志从军,可知军法如山、令出必行的道理?舅舅是一军主帅,在这军营里,别说你我,便是陛下的圣旨,也不能凌驾于将令之上!”
“你那般胡闹,除了丢尽脸面还能有什么用?舅舅让你自重,你听不懂吗?”
他语气愈发严厉:“你也是萧家子孙,祖宗传下的脸面,你也敢扯下来往地上踩?没了那脸面、那气度,你还算什么皇子?拿什么给百官百姓看?”
萧景琰心头巨震,连忙叩首:“景琰再也不敢了。”
祁王道:“明白就好。今日之事,绝不可再犯,否则立刻滚回金陵。”
萧景琰愕然抬头:“什么?”
见他一脸茫然,祁王终于放缓神色,问道:“你还想不想留在北疆?”
萧景琰连连点头,语气无比坚定:“想!做梦都想!求兄长成全!”
祁王道:“那好,陛下那边我去说情。但有一条,你必须严守军中规矩,不得胡来。”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否则,不管是一百杖还是一千杖,都记在你账上——舅舅舍不得打你,我亲自来。”
接连的变故中突然迎来这般转机,萧景琰一时如在云里雾里,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祁王真的答应他留在赤焰军了。
别说他,连林殊都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懂祁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喜事。林殊当即眉飞色舞:“这不是挺好吗?我跟你说,等你熟悉了军营,我带你去……”
话没说完,他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悻悻道:“妈的,晦气。”
萧景琰正疑惑,就听见一阵笛声传来——曲调宛转低回,时而如乌云凝驻,时而如飘蓬流转,带着汉家鼓吹的悲怆,又藏着高树悲风的哀叹,分明是军中的悼亡之曲。
他立刻明白过来:“是聂真?”
林殊费了好大劲才只翻了个白眼:“除了那姓聂的还有谁?偏父帅待见他,还夸他有儒将风度——狗屁儒将,越听越闹心,头都要被他吹裂了,快找两团棉花给我堵上。”
萧景琰失笑:“哪来的棉花,你先忍忍吧。”
他心中一动,问道:“你的笛子呢?”
林殊朝墙边的竹箱努努嘴:“放那儿了,想要自己拿。怎么?”
萧景琰道:“送给我吧。”
林殊狐疑地打量他半天,这辈子头一回猜不透萧景琰的心思。不过他对萧景琰向来大方,当即点头:“拿去吧,送你了。”
萧景琰捧着那支竹笛回到自己营帐时,指尖还残留着林殊的温度。竹身虽已龟裂,却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他试着将笛子凑到唇边,回忆着林殊那日吹奏的调子,断断续续吹了几句,音色依旧干涩,却比先前少了几分刺耳。
“殿下倒是有雅兴。”帐帘被掀开,亲卫长李蒙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见他握着竹笛,笑着打趣,“这笛子可是少将军的宝贝,往日里他宝贝得紧,连风吹都怕裂得更厉害。”
萧景琰放下笛子,接过姜汤暖手:“他既送了我,便是我的了。对了,营中可有会吹笛的人?我想请教指法。”
李蒙思索片刻:“辎重营的陈老卒从前是教坊司的乐工,后来犯了错才充军的。殿下若是不嫌弃,属下这就去叫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陈老卒便佝偻着身子来了。他见了萧景琰也不下跪,只拱手作揖:“草民陈三,见过七殿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萧景琰摆摆手:“不必多礼。我找你来,是想请教笛子的指法。”说着将竹笛递了过去。
陈三接过笛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这是西州竹做的,虽不是名贵材料,却养得极好。殿下想学什么调子?”
“就教我那日林少将军吹的《日重光》吧。”萧景琰道。
陈三愣了愣,随即苦笑道:“那是军乐,调子刚劲,不好学。不过殿下想学,草民便教。”
他握着萧景琰的手,一点点纠正指法:“吸气要匀,别用蛮力。笛子是通灵性的,你对它急,它就跟你犟。”
萧景琰学得专注,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帐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林殊被两个亲兵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见了陈三便打趣:“哟,景琰这是要弃武从文,改行当乐师了?”
陈三认得林殊,连忙起身退到一旁。
萧景琰放下笛子,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来了?伤口不疼了?”
“疼啊,怎么不疼。”林殊顺势坐到榻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腰,“但再疼也不能错过看你出糗的机会。方才在帐外就听见你吹的调子,比杀猪声还难听。”
萧景琰脸颊一红,反驳道:“我才学了半个时辰,等我学会了,定然比你吹得好。”
“那我可等着。”林殊挑了挑眉,突然压低声音,“方才听亲兵说,言侯的使团到了,就在辕门外。祁王兄和我爹正去迎接呢。”
萧景琰眼睛一亮:“言侯真的来了?”
他还记得祁王先前的猜测,如今果然应验,足见长兄的洞察力非同一般。
“不光来了,还带了不少好东西。”林殊挤了挤眼睛,“据说有金陵最时兴的梅花酥,还有你娘特意让带来的阿胶膏。不过我猜,这些都是幌子,言侯此来,定有大事。”
两人正说着,帐外传来祁王的声音:“景琰在吗?”
萧景琰连忙起身迎出去,只见祁王与言侯并肩而立,身后跟着几名使团属官。
言侯身着朝服,虽面带风尘,气度却依旧雍容。见了萧景琰,他朗声笑道:“七殿下别来无恙?静嫔娘娘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稍后让人送到你帐中。”
“劳烦言侯挂心,一路辛苦。”萧景琰躬身行礼。
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说吧。小殊也在?正好,都听听。”
众人进帐分宾主坐下,言侯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此次出使北渝,表面是商议议和条款,实则是探查其虚实。北渝新王登基,内部本就不稳,却突然犯边,背后怕是有滑族在挑唆。”
林殊立刻坐直身子:“滑族?他们不是早就归顺大梁了吗?”
言侯冷笑一声:“滑族王妃虽死,残余势力却未根除。北渝新王的侧妃,便是滑族贵族之女。此次北渝犯边,粮草器械中不少是滑族制式,这绝非巧合。”
祁王沉吟道:“如此说来,北渝不过是枚棋子,滑族才是真正的隐患。”
“正是。”言侯点头,“陛下派我来北疆,一是与林帅商议防务,二是想听听殿下的意思。如今朝堂上,越妃一党主张尽快议和以安民心;靖安侯则认为应乘胜追击,彻底解决北渝之患。”
萧景琰忍不住插话:“自然该乘胜追击!小殊在淄州大破敌军,赤焰军士气正盛,此时退缩,岂不是给北渝喘息之机?”
言侯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赞许:“七殿下有血性,只是战事并非只看士气。两湖大旱,粮草歉收,若战事迁延,百姓恐难支撑。”
林殊反驳道:“可若是议和,北渝定会狮子大开口,索要钱财土地,届时百姓负担更重。不如一战定乾坤,永绝后患!”
祁王抬手止住两人的争论:“言侯此行,想必已有对策。”
言侯微微一笑:“殿下明鉴。我与林帅商议过,可施‘缓兵之计’——表面答应与北渝议和,拖延时间;暗中调运粮草,补充兵力。待开春后北渝粮草耗尽,再一举将其击溃。”
林殊拍手叫好:“此计甚妙!只是北渝那边,怕是没那么容易糊弄。”
“这就要靠聂司马了。”言侯道,“聂真精通北渝语言风俗,此次议和谈判,由他陪同前往,定能稳住北渝使臣。”
林殊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去,嘟囔道:“又是他。”
祁王看了他一眼,语气严肃:“聂真虽文弱,却心思缜密、颇有急智,是谈判的不二人选。小殊,莫要因私怨误了公事。”
林殊虽不服气,却也知道祁王说得在理,只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言侯见状,适时转移话题:“对了,此次前来,我还带了一个人。”
他冲帐外高声喊道:“欧阳校尉,进来吧。”
帐帘“哗啦”一响被掀开,一名身着屯卫校尉袍服的年轻男子跨步而入。
他脊背如松,眉目间透着股刚硬之气,见了祁王便单膝跪地,拱手行礼:“末将欧阳靖,参见祁王殿下。”
“是你?”萧景琰脚下一顿,语气里满是意外——这不正是那日铜马驿拒他于门外的城门卫吗?
欧阳靖也认出了他,脸颊微微发烫,语气带着几分局促:“末将那日不知是七殿下驾临,多有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祁王抬手虚扶,含笑道:“起来吧。我早说你性子刚直、有守有节,今日一见,果然没看错。”
他转头看向众人,“言侯此次将你带来,便是要你加入使团,专司护卫之责。”
欧阳靖猛地抬头,眼中亮光大盛,朗声道:“末将领命!定不辜负殿下与言侯所托!”
议事散后,言侯带着欧阳靖先行告退。
祁王留下萧景琰与林殊,脸色沉了沉:“此次议和谈判,处处是坑。”
“北渝使臣里混着不少滑族死士,你们俩切不可头脑发热、轻举妄动。”
他看向萧景琰,语气重了几分:“景琰,你刚入军营,凡事多向林帅和小殊讨教,别再像从前那般莽撞冲动。”
萧景琰躬身应道:“景琰都记在心里了。”
祁王的目光又落向林殊:“你伤还没好透,就留在营中养着。谈判的事有聂真和言侯盯着,不用你掺和。”
“祁王兄!”林殊急得差点从榻上坐起来,“我腿是伤了,可脑子没糊涂!让我跟着去,说不定能帮上大忙!”
“不行。”祁王语气斩钉截铁,“你是赤焰军少将军,若在谈判中出半点差池,不仅乱了军心,还会给北渝递把柄。”
“安心养伤,就是你眼下最该做的事。”
林殊还想争辩,袖口却被萧景琰轻轻扯了扯。
他转头瞪向萧景琰,见对方轻轻摇头示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眼底那股执拗劲儿,明摆着没打消主意,定要找机会掺和进谈判里。
回到林殊的营帐,萧景琰搬了张凳子坐在榻边:“祁王兄也是疼你,你伤成这样,确实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林殊往枕头上一靠,长舒口气,“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聂真那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要是被北渝使臣欺负了怎么办?”
萧景琰忍不住笑了:“言侯和欧阳靖都在,哪能让他受委屈。再说聂司马心思细如发丝,未必会吃亏。”
林殊撇了撇嘴,没再接话,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那笛子练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给你点拨点拨?”
萧景琰眼睛瞬间亮了:“好啊!我总觉得气息控不住,吹得断断续续的。”
林殊半倚在榻上,耐心指点:“吸气得往丹田沉,别只鼓着胸腔使劲。你试试,慢慢吹,就像对着湖面吐气,匀着劲儿来。”
萧景琰依言尝试,笛声果然顺畅了不少。
林殊听着点头:“不错,有进步。再练几日,说不定真能把我比下去。”
两人正说着,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少将军,聂司马在外求见。”
林殊脸色“唰”地沉了下去,恶声恶气:“不见!让他滚!”
“别气别气。”萧景琰连忙劝道,“他这时候来,八成是为了明日谈判的事,见一面也好,省得误了正事。”
林殊拧着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朝帐外喊:“让他进来。”
聂真缓步而入,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长衫纤尘不染。
他先冲萧景琰颔首行了一礼,才转向林殊,语气平和:“少将军,明日我便随言侯前往北渝大营谈判,特来向你辞行。”
“辞行就免了。”林殊别过脸,语气冷得像冰,“祝你一路顺风,别给赤焰军丢了脸面。”
聂真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从容道:“此次北渝使臣中,有个叫拓拔野的,是北渝第一勇士,性子暴戾,嗜武好斗。”
“我听闻少将军曾与他交手,想向你请教些他的招式路数。”
林殊愣了愣,没料到他是为这个来的。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拓拔野力大如牛,惯使一柄开山斧,招招势沉力猛,可套路死板,没什么变数。”
“对付他,得避其锋芒,专挑他下盘不稳的破绽攻。”
聂真从袖中摸出纸笔,飞快记下,又道:“多谢少将军指点。另外我还听说,拓拔野最敬服真英雄,若是谈判时起了冲突,或许能用比武的法子化解僵局。”
林殊挑眉嗤笑:“你想跟他比?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撑不过三招就得被掀翻。”
聂真莞尔一笑:“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七殿下可以。”
“我?”萧景琰指了指自己,满脸错愕。
“正是。”聂真目光落在他身上,“七殿下弓马娴熟,身手利落。若北渝以武力相逼,殿下出面应战,既不会折了大梁的颜面,又能震慑住那些狂悖使臣。”
“不行!”林殊猛地坐直身子,伤口扯得生疼也顾不上,“景琰是皇子,要是比武时伤着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聂真安抚道:“少将军放心,我已有万全之策。七殿下只需在比试中略占上风即可,不必伤敌,更不会让自己遇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言侯与祁王殿下商议好的。”
萧景琰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若能为谈判出力,我愿意一试。”
“景琰!”林殊急得想拍床,却被伤口掣肘。
萧景琰按住他的手,温声道:“我自有分寸。聂司马既有计划,我便信他一次。”
聂真向萧景琰深施一礼:“多谢七殿下成全。明日出发前,我会将详细计划送到您帐中。”
说罢,他又转向林殊,从袖中取出个瓷瓶:“少将军,先前演武场之事,是我考虑不周。”
“你伤还没好,需得好生静养。这是我托人从金陵带来的金疮药,药效很是不错,还请少将军收下。”
林殊盯着那瓷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锦缎,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嘟囔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聂真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轻步退出了营帐。
林殊捏着那冰凉的瓷瓶转了两圈,忽然抬头问:“景琰,你说这聂真,是不是也没那么讨厌?”
萧景琰失笑:“本来就没人说他讨厌,是你自己带着偏见看人罢了。”
林殊“哼”了一声,却没反驳。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枕下摸出本卷边的兵书:“对了,你既然要留在军中,这本《孙子兵法》你拿去看。”
“上面有我爹的批注,也有我的想法,对你应该有用。”
萧景琰接过兵书,只见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挤得满当——有林燮那苍劲如铁的字迹,也有林殊飞扬跳脱的笔墨。
他心头一暖,轻声道:“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林殊摆摆手,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明日你跟聂真去谈判,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要是北渝使臣敢耍花招,你别跟他们客气,尽管揍!出了事儿有我爹和祁王兄顶着。”
萧景琰被他逗笑了,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你安心养伤,等我回来给你带北渝的奶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