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老了就会明白,所谓的天伦之乐无非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冰箱第三层的冻格里,还躺着正月十五剩的汤圆。王桂英掀开冷冻室门时,霜花簌簌落在手背,像去年冬天儿子带女朋友回家时,门厅脚垫上蹭落的雪。她数了数,芝麻馅的还剩十一个,花生馅的六个 —— 那是儿子从小爱吃的口味。
凌晨五点的菜市场已经腾起白雾,王桂英攥着布袋子在豆腐摊前徘徊。摊主认得她,笑着往塑料袋里多塞了块嫩豆腐:“张老师又给儿子准备早饭啊?” 她讪讪地笑,没说儿子已经三个月没回过家了。保鲜盒里的凉拌木耳切得极细,这是她练了半世纪的刀工,可上次视频时,屏幕里的年轻人正举着外卖炸鸡,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滴。
《百年孤独》里说,布恩迪亚家族的人都在重复同一个姿势:背对彼此,在厨房的灶台前佝偻着腰。王桂英擦油烟机时总想起这句话,不锈钢表面映出她斑白的鬓角,像被岁月撒了把盐。年轻时她总嫌丈夫炒菜太咸,如今对着一锅排骨汤,却忘了该放多少调料 —— 那个总抱怨 “妈做的菜没味道” 的少年,早已在城市另一头的火锅店学会了调九宫格蘸料。
上周三傍晚,她炖了三小时的莲藕排骨汤凉透时,儿子的微信才跳出来:“今晚部门聚餐,回不去了。” 保温桶里的汤第二天结了层奶白的油,像她挂在阳台的旧纱帘,被风蛀出许多细孔。楼下的李婶常说:“孩子们在外面闯事业呢。” 可王桂英记得,三十年前她踩着自行车去少年宫接儿子,暴雨里把伞全撑在他头顶,自己半边身子泡得透湿,那时的孩子总搂着她的腰喊:“妈妈的后背最暖和。”
客厅的挂钟指向七点时,电话终于响了。“妈,下周同学结婚,回不来。” 儿子的声音混着地铁报站声,“冰箱里的菜别放坏了,你自己吃点好的。” 王桂英盯着冰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荠菜,那是上周在郊外挖的,她蹲在田埂上择了一下午,指甲缝里至今留着青绿色的汁液。年轻人现在爱去网红餐厅,菜单上的 “妈妈的味道” 标价五十八,可她知道,那不过是加了增鲜剂的浓汤宝。
布恩迪亚家族的老祖母乌尔苏拉,临终前在枕头下藏着三十块硬糖。王桂英的床头柜里也有个铁盒,装着儿子小时候爱吃的橘子糖。去年春节他带女朋友回家,她偷偷往女孩包里塞了几颗,后来发现糖被丢在玄关的废纸篓里,糖纸被踩得皱巴巴的,像只死去的金龟子。
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总坐着几个遛弯的老人。张教授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现在每天背着手数地砖:“我家姑娘在伦敦,视频里总说英镑又涨了,可我就想问问她,下雨天有没有带伞。” 李叔的儿子开了家健身房,逢年过节发的朋友圈都是学员合影,他存了两百多张,却找不到一张有儿子正脸的。
王桂英的手机相册里,最新的照片还是去年中秋拍的。儿子低头刷着手机,她举着月饼凑过去,镜头里只拍下他半张侧脸。那天的月亮很圆,像她年轻时用的搪瓷脸盆,盆底印着的红牡丹早就磨没了。她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总指着月亮喊 “圆盘盘”,非要她把月光舀进玻璃罐里。
厨房的瓷砖缝里,还嵌着去年包饺子时掉的碎馅。王桂英跪在地上用牙签抠,阳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网。手机在客厅响了,是社区超市的到店提醒,她上周订的进口车厘子到了 —— 那是儿子朋友圈里晒过的水果,标价九十九一斤。
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代人,在羊皮卷被破译时化作了尘埃。王桂英把车厘子洗干净,装在青花瓷盘里。红色的果子在瓷盘上滚来滚去,像年轻时儿子玩过的玻璃弹珠。她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津津的汁液里,忽然尝到一丝咸涩 —— 那是今早择菜时,不小心滴进盆里的眼泪。
阳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是三个月前儿子随口说 “这东西还能开花?” 时,她特意换了新土。此刻花瓣上落着只七星瓢虫,她想起儿子幼儿园画的画,总把瓢虫的斑点涂成歪歪扭扭的圆圈。手机屏幕亮了,是儿子发来的转账:“妈,下个月别买菜了,订点好的外卖。”
暮色漫进厨房时,王桂英打开了抽油烟机。锅里的番茄炒蛋滋滋作响,油烟在灯光里翻卷,像她年轻时烫过的卷发。楼下传来年轻情侣的笑闹声,她忽然明白,所谓天伦之乐,或许本就是场温柔的骗局。就像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个人,都在重复着 “寻找” 与 “失去” 的游戏,最后才懂得,孤独不是惩罚,而是生命本来的模样。
她盛出饭菜,在对面的空位上摆了副碗筷。月光从窗棂溜进来,落在空碗里,像盛了半碗陈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