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2月的一天,因刺杀汪伪特务头目丁默邨失败而被捕的中统女特工郑苹如被枪杀,时年仅22岁。据记载,郑苹如临刑前神色从容,她对刽子手说:“帮帮忙,打得准一些,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

郑苹如1914年出生在日本,父亲郑钺祖籍浙江兰溪,早年在日本留学时参加了同盟会。在日本政法大学学习期间,郑钺与东京望族闺秀木村花子一见钟情,结为伉俪。木村花子虽为日本女子,但爱屋及乌,支持郑钺从事革命活动,随丈夫回国时还改了一中国名字:郑华君。两人共育二子三女,郑苹如是次女,上有一姐,下有两弟一妹。

1917年,郑钺挈妇将雏离开日本回到上海,任复旦大学教授。1919年应好友于右任之邀,赴陕西任靖国军总司令部一等秘书、秘书长兼军法处长,后来担任过山西、福建、江苏等省的法院院长等职。1931年,郑钺任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的首席检察官。1935年初,郑家搬进上海法租界万宜坊88号,和邹韬奋做了邻居。郑钺的“朋友圈”也很“豪华”,除了像于右任、居正这样的同盟会元老外,还有陈果夫、陈立夫兄弟这样的党国新贵,另外,还有著名作家郑振铎先生、郁达夫的胞兄时任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的郁华先生等等,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学生时期的郑苹如不仅人长得漂亮、举止大方,而且聪明好学、兴趣广泛,还喜欢柔道及演话剧,她演出的剧照还登上过《国画时报》,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少女一样,郑苹如也有一个明星梦,但传统观念很重的父亲断然否定了她当演员做明星的梦想,而是把她送入上海法政学院,希望她能子承父业。更为重要的是,父亲一直给她灌输爱国思想,他说:“只要涉及为国家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牺牲,父亲并不多过问。”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时,郑苹如跟着慰问队上前线慰问抗日将士,给将士们演出自编自演的话剧,还自己花钱印了许多宣传抗日的传单,与同学们一同到浦东张贴和散发。

虽然明星梦是无法实现了,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郑苹如经常到上海有名的王开照相馆拍一些明星照“过把瘾”,这些照片不仅被陈列在照相馆的大橱窗里,有的还被当时上海著名的《良友》杂志选中,作为1937年7月出版的第130期封面人物,《良友》杂志当年在上海滩堪称时尚的风向标,每期封面都是摩登女郎,如胡蝶、阮玲玉、陆小曼、宋美龄等名媛,郑苹如就这样成为不是明星的明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郑苹如这般美貌的女孩,从来都不缺乏追求者的。提亲的人踏破门坎。其中不乏上海滩的豪门子弟,但郑苹如都不为所动,因为此时她早已心有所属。她的白马王子不是骑着白马来的,而是开着飞机来的!在一次大同附中校友聚会上,郑苹如通过闺蜜认识了一位空军军官,他叫王汉勋,也是大同附中的毕业生,毕业后进入中央航校第二期,还曾赴意大利进修。因为“勋”与“熊”的发音相近,郑苹如亲昵地唤身材魁梧的王汉勋为“大熊”。1937年春,23岁的郑苹如于上海法政学院春季班毕业,二人相约,秋天时到香港旅行结婚。然而,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了,一切美好的憧憬都化作了无奈。淞沪会战失利后,王汉勋奉命随队西撤,而郑苹如也加入中统,准备为国捐躯。

发展郑苹如进入中统的是陈宝骅,他是中统上海特区的情报区长,还是陈果夫、陈立夫的堂兄弟,在上海的公开身份是新生命书局总经理。在一次聚会上,他偶然遇到郑苹如,立马认出这位《良友》封面女郎。在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后,更是大喜过望,因为当年陈宝骅曾与郑钺共过事,他认为郑钺的这个女儿有爱国热情,又极善于交际,绝对是块搞情报工作的好材料。于是,陈宝骅亲自拜访郑钺,想将郑苹如吸收进中统。对此,郑钺自然是满口答应,就这样,郑苹如成为了中统的一名“实习生”,不过对于像郑苹如这样的“菜鸟”,陈宝骅开始也并没有寄予厚望,无非是百忙之中下一步闲棋冷子,把她当做一个外围的情报人员分配给了他的手下稽希宗,然而郑苹如后来的表现,却让他刮目相看。

上海沦为“孤岛”后,郑钺成为日军诱降的目标,加之郑苹如的母亲木村花子出身名门望族,日方人员经常登门“拜访”,想邀请郑钺担任正在筹建的伪司法部部长,被郑钺以患病为由拒绝。而郑苹如此时正寻机打入日伪内部,便自告奋勇地表明愿替父亲为他们“工作”,凭借一口流利的日语,郑苹如很快融入日本人的社交圈,并成为了日本海军情报负责人小野寺信的翻译,还被日本军事报道部的播音员,从而获取了大量日军情报。郑苹如于1938年8月和12月初两次急电向重庆报告汪精卫要叛国投敌。可惜,两次报告都没有引起重庆高层的重视,他们大概不相信一个“菜鸟”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直到汪精卫经昆明出逃到河内,并发出“艳电”之后,他们才对郑苹如重视起来。接着,郑苹如又一手策划了企图绑架日本首相近卫文磨之子近卫文隆的行动,但重庆方面担心得不偿失,下令中止行动,使得已经入瓮的近卫文隆逃过一劫。至此,重庆方面才真正意识到郑苹如的价值,并交给她一个更为棘手的任务——刺杀汪伪76号特务头目丁默邨。

丁默邨原名丁勒生,湖南常德人,早年毕业于湖南常德省立二师,算起来还是粟裕大将的校友。1921年秋,丁默邨到上海结识施存统(团中央第一任书记,著名作曲家施光南之父),由施存统介绍其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后回到常德地区建立团组织并任执委会书记,不料两年后执委会改选时竟落选了,丁默邨一气之下于1924年1月又跑到上海,投在陈果夫、陈立夫兄弟门下加入了国民党。1934年,蒋介石在军事委员会设“调查统计局”,以贺耀祖为局长,陈立夫为副局长,下设3个处:一处为党务处,徐恩曾任处长;二处为军警处,戴笠任处长;三处为邮电检查处,丁默邨任处长。1938年春夏际,丁默邨负责招待刚刚投靠国民党的中共叛徒张国焘,结果被忌妒他的戴笠在蒋介石面前告了一黑状,说他贪污招待费。1938年8月国民党特务机构改组,分建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和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时,由徐恩曾、戴笠两人分任副局长,主持局务,而丁默邨只得了个军委会少将参议的闲职,丁一气之下,便以肺病复发为由,跑到昆明养病去了。上海沦陷后,中统叛徒李士群找到丁默邨,拉着他投靠了日本人,在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支持下,成立了以丁默邨、李士群为正副主任的特务机构,地址在极司菲尔路76号。

“76号”的正式名称为“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工作总指挥部”,自成立之日起就成为屠杀抗日志士的魔窟。汪精卫投敌后,上海《大美晚报》中文副刊编辑朱惺公以“陈剑魂”笔名将汪精卫当年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沣未遂于狱中所写诗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改为:“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讥讽汪精卫卖国,结果被“76号”特务暗杀。还有前面说过的文学家郁达夫的哥哥郁华,时任设在租界内的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因坚持对打砸报馆的“76号”特务判刑,结果被“76号”特务枪杀在汽车上。另外,由于丁默邨、李士群二人都是叛徒,对中统、军统在上海的情势机构破坏极大,两统均对丁、李二人下了刺杀令。郑苹如就这样出现在丁默邨和视野里。

面对送上门来的美女,有“色中饿鬼”之称的丁默邨焉有不上钩的道理,然而凭借多年老牌间谍的职业敏感性,他鬼使神差地逃过了两次刺杀。在1939年12月21日西伯利亚皮货店第二刺杀失败的几天后,郑苹如她给丁默邨打电话试探丁的反应。丁接电后先怒气冲冲地说:“你算计我,赶快来自首,否则我杀你全家。”郑苹如马上装出委屈和样子哭了起来,说自己都被吓病了,还要被冤枉。其实,老奸巨滑的丁默邨早已经知道郑苹如的身份,他假意安抚了郑苹如一番,还约了再见的日期与地点。打过电话后,稽希宗和郑苹如反复研究,稽希宗让郑苹如逃走,但郑苹如不愿意,因为丁默邨那句“赶快来自首,否则我杀你全家”的话让她下定决心,破釜沉舟。12月25日,郑苹如带了一把白朗宁手枪出了门,这一去便是自投罗网。

郑苹如被捕后,一直坚称是不甘被丁默邨玩弄,要报复他才雇人杀他。汪伪开始想以她要挟郑父出任伪职,但被郑钺忍痛拒绝,两年后,郑钺因思女心切病逝。而李士群也想借此事排挤丁默邨,丁默邨最后下令处决郑苹如。有关郑苹如被害的日期,一直没有确切的记载。只知道郑苹如在1940年1月16日还给家人写信,还在问“大熊”有没有来信?2月15日,郑苹如家人接到嵇希宗电话,说有人从“76”号出来,带回消息,郑苹如已经在几天前牺牲了。

郑苹如牺牲后,为免不测,妹妹天如被母兄秘密送去大后方,托付给于右任照顾。天如辗转万里来到成都太平寺空军基地,将姐姐的死讯告诉了王汉勋,但天如并没有将实情完全相告,只说姐姐因伤寒“病亡了”。王汉勋哽咽着说:“我不要她死,宁可是她变心别恋,也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1939年春,身在成都基地的王汉勋两次写信,约郑苹如赴香港结婚,但此时郑苹如已是中统成员,身不由己,只得将婚期推迟到抗战胜利。郑苹如在送给恋人王汉勋的照片背面写下:“最最亲爱的汉勋:你的蘋如”。王汉勋送给郑苹如的照片背面:“送给我最最亲爱的人,蘋如:你!

1944年8月7日,时值日军进攻衡阳之役,身为上校大队长的王汉勋奉命驾机执行运输任务。由岭南飞衡阳,因天气骤变,飞机于衡山撞山牺牲。而在半年多前的1月19日,时任空军第四大队第二十四中队的中尉飞行员的郑苹如之大弟弟郑海澄,在重庆空军基地因飞机失事,为国捐躯!

1936年秋,郑海澄去日本名古屋飞行学校学习飞行,于同年12月毕业。第二年抗战爆发,在母亲的安排下,郑海澄偷渡回国,辗转到昆明,报名进入国民政府空军军官学校第十一期驱逐科。因其本身有日本血统,又从日本回来,受到有关方面严格审查,几经磨难,方才进入空军。今天,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纪念碑上镌刻的英烈名单中,人们可以看到郑海澄和王汉勋的名字。时人有评:郑钺守节,苹如尽忠,海澄成仁,郑母明义,可谓一门忠烈!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开始惩治汉奸。1946年11月, 郑母郑华君向南京高等法院递交申诉书,指控丁默邨杀害了郑苹如。丁默邨的老婆赵慧敏带着一家老小,提着一只装满了金条的皮包来到郑家,磕头下跪求郑家放过丁默邨,被郑家回绝。1947年5月,丁默邨被判处死刑,7月5日被枪决于南京老虎桥监狱。据说,临刑之际,他已被吓得精神失常,行刑人员不得不提前送他上路。

抗战胜利后,文学家郑振铎曾在《周报》上以《一个女间谍》为题追悼郑苹如,他说:“为了祖国,她不止几次出生入死,为了祖国,她壮烈的死去!比死在沙场上还要壮烈!” 可像郑苹如这样的中统“临时工”是不可能入正史的,况且有些军机大事是不可以对百姓道的,于是,知道这位巾帼英雄事迹的人寥寥无几。平常百姓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街头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和街谈巷议的胡乱揣测。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让郑苹如扬名却是两个“文化汉奸”!

最早把郑苹如谋刺丁默村事件公诸于世的是郑家当年住在万宜坊88号的邻居金雄白,金雄白早年做过律师,后任南京《中央日报》采访主任,1939年投靠汪伪政府后,任中央执行委员、法务部长等伪职,并任伪《中报》总编辑。是当时和胡兰成、周作人齐名的文化汉奸。1945年抗战胜利后以汉奸罪名被捕入狱,被判刑十年,律师出身的金雄白后来为自己上诉,称他在抗战期间曾劝诫投敌人员为重庆方面服务,因有立功表现服刑两年半后于1948年获释。金雄白出狱后移居香港,靠卖文为生,在1957年至1959年间,以朱子家的笔名在《春秋》杂志上连载《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后结集六册出书,风行一时。金雄白在《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一书中为郑苹如案写了一个小节,而就是这一小节为后来坊间流传的各种版本的演绎提供了“原创”素材。

1945年11月,上海光复不久,曙光出版社出版的《文化汉奸罪恶史》一本中,才女张爱玲因与胡兰成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和金雄白一起被点名!或许是“汉奸相轻”的缘故,金雄白似乎非常不喜欢张爱玲,在《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一书中评价她是:“貌仅中姿,雅喜修饰,奇装异服,见者侧目,自称为李合肥之甥,遂诩有贵族血液,与人落落不群,报界同业,时或以此揶揄之,仍厓岸自高,实则摽梅已过,而居处无郎”!而让郑苹如再一次重回人们视野的恰恰是张爱玲。

1978年张爱玲的小说《 色·戒 》发表后,遂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旧话重提,指其是美化汉奸!其实把郑苹如说成是小说中的王佳芝的原型,的确有些牵强,按照张爱玲自己的说法,这部只有万余字的小说她却删删改改写了25年,就算她再特立独行,也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给自己找一顶“汉奸”帽子戴。况且有过前车之鉴的张爱玲对于“汉奸”的二字是极为敏感的。与其说她写的是郑苹如倒不如说她写的是自己,她把自己对胡兰成的爱恨情仇全部赋予了王佳芝,可能想见,如果那天出现在西伯利亚皮货店是张爱玲与胡兰成,那结果自然就会如同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一样,但张爱玲不是郑苹如,王佳芝也不是郑苹如。艺术源于生活但毕竟不是生活,如果非要把郑苹如认为是王佳芝的原型,那只能是对英雄的亵渎!

1966年1月5日,郑母郑华君(木村花子)在台北逝世,享年80岁。蒋中正题送“教忠有方” 的匾额。2009年6月6日,郑苹如的青铜雕像在上海福寿园揭幕,让我们永远缅怀这位比死在沙场上还要壮烈的巾帼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