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指向下午五点,助理第三次来报告:"周董事长,那位自称是您老家的苏女士还在前台等您。"

我放下文件,打开监控,屏幕上那张憔悴的脸让我心跳骤停——是苏雨薇,92年那个拒绝我表白嫁给镇长儿子的邻家女孩。

"她从早上九点就坐在那里,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助理补充道。我沉默片刻,眼前浮现河边表白的画面,她说:"对不起,张俊能给我更好的生活。"

二十年过去,命运却如此戏剧性地反转。

1

九二年的夏天,镇上的杨树飘着絮,粘在皮肤上痒痒的。

那年我二十二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回来,在镇上的服装厂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我坐在靠窗的办公桌旁,偶尔能看见马路对面百货商店的苏雨薇。

苏雨薇比我小两岁,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她家是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店老板,在九十年代初的小镇上,这意味着殷实的家境和体面的地位。

而我家境普通,父亲是镇上化肥厂的工人,母亲在供销社工作。我们家住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夏天闷热,冬天漏风。苏家的两层小楼就在我家对面,隔着一条小巷。

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玩耍。她爱笑,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教她放风筝,她教我折纸鹤。后来我们一起上学,我帮她补习数学,她帮我带早点。

记得那时候我家买不起自行车,每天走路上学。苏雨薇却有一辆蓝色的永久牌自行车。有时她会载我一段路,我坐在后座上,她的马尾辫随风飘扬,打在我脸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也许是初中时,她在校运会上穿着白色运动服奔跑的样子;也许是高中时,她在教室窗前认真读书,阳光洒在她侧脸的瞬间;也许更早,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住进了我心里。

只是我从未表白过。那时的我,内向、腼腆,不善言辞。

大学四年,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偶尔放假回家,能在街上遇见她,我的心还是会不争气地狂跳。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了镇上。

我想,也许现在是时候了。我工作了,有了稳定的收入,可以更勇敢一些。

服装厂的工作很轻松,每天按时上下班,工资不高,但在小镇上足够生活。我开始攒钱,计划买一只项链送给苏雨薇,表明我的心意。

那是镇上金店的橱窗里陈列了很久的一条银项链,坠子是一颗小巧的蓝水晶,像极了苏雨薇的眼睛。

我一点点地攒钱,计划着怎么开口。每晚睡前,我都会对着镜子练习表白的话语,可说到关键处,总是脸红心跳,词不达意。

九二年的六月,镇长的儿子张俊回来了。他从省城大学毕业,据说在外企找了份工作,前途不可限量。更让人羡慕的是,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在当时的县城都是稀罕物,更别说我们这个小镇了。

他一回来,就成了镇上的焦点。年轻姑娘们见了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第一次见到张俊,是在镇上唯一的录像厅门口。那天放映的是《大话西游》,我早早排队买了票。张俊开着车经过,停在录像厅门口,摇下车窗向我点头打招呼。

"嘿,是周天明吧?还记得我吗?小学时我们同班过。"

2

我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才认出他就是那个总是坐在教室后排,很少说话的瘦小男孩。如今的张俊,身材高大,皮肤白净,一身笔挺的西装,完全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记得,记得。"我点点头,有些拘谨,"你回来了?"

"嗯,刚回来。"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有时间一起喝酒啊。"

说完,他驾车扬长而去,留下一群年轻人羡慕的目光。

我没太在意这次偶遇。直到一周后的晚上,我下班路过苏家百货店,看到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桑塔纳。

透过橱窗,我看到张俊正站在柜台前和苏雨薇聊天,两人有说有笑。苏雨薇穿着一条碎花裙子,扎着高马尾,笑得前俯后仰,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站在窗外,感到一阵心慌。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看到心爱的玩具被别人拿走了一样,明明还没有属于我,却已经感到了失去的痛苦。

接下来的日子,张俊成了百货店的常客。他会在傍晚时分开车来,有时候带着外地买的点心,有时候带着一大束玫瑰花。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带苏雨薇出去约会,去县城的餐厅吃饭,去新开的影院看电影。

我只能在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有时下班经过百货店,看到苏雨薇坐在张俊的车里,笑容灿烂。我会假装没看见,低头快步走过。

那段时间,我常去河边的老榕树下发呆。那是我和苏雨薇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树干上还刻着我们的名字。我坐在树下,看着河水流淌,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心事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我在服装厂的食堂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张俊要和苏雨薇订婚了。

"听说下个月就办酒席,镇长已经包下了县城最好的酒店,准备大摆宴席。"同事小声地八卦着,"这苏雨薇真是命好,嫁给镇长儿子,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多滋润。"

我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在镇上唯一的小酒馆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苏家百货店时,我看到店里还亮着灯。我站在对面的暗处,看着苏雨薇一个人在整理货架。

酒精给了我勇气。我走进店里,门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了。"苏雨薇头也不抬地说道。

"雨薇,是我。"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天明,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多时的问题:"你真的要和张俊订婚了吗?"

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后点了点头:"嗯,下个月。"

"你爱他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3

苏雨薇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我:"天明,你喝醉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回答我,雨薇。"我走近一步,"你爱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他对我很好,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这不是我问的。"我固执地追问,"我问的是,你爱他吗?"

"天明,"她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女孩子找对象,不只是看感觉的。张俊有稳定的工作,家境好,能给我安稳的生活。我父母年纪大了,希望看到我过上好日子。"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动摇,但只看到了坚定和一点点的无奈。

"我明白了。"我转身要走。

"天明,"她叫住我,"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我没有回答,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吹散了一些酒气,我的头脑渐渐清醒。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第二天,我向厂里请了假,约苏雨薇在河边的老榕树下见面。她来了,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有什么事这么急?"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好奇地问。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条准备了很久的项链,递给她:"送给你的。"

她看着盒子里的蓝水晶项链,惊讶地张大了嘴:"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雨薇,"我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她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我继续说道,"但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是的,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南方闯一闯。"

"天明..."她欲言又止。

"不用说什么,"我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项链你收下吧,就当是我们这么多年友情的纪念。"

她低头看着项链,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天明,我不能收。下个月我就要和张俊订婚了,收下这个不合适。"

她把盒子推回给我:"你是个好人,会遇到更好的姑娘的。"

好人。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入地切割着我的心。

我收回项链,勉强笑了笑:"祝你幸福,雨薇。"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老榕树,树干上刻着的两个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一个月后,我站在县城最大酒店的角落里,看着穿着白色婚纱的苏雨薇挽着张俊的手,在宾客的祝福声中走过红毯。她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没有上前祝福,也没有吃一口喜宴。我静静地看完仪式,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深圳是个神奇的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竞争。

4

刚到时,我住在城中村的群租房里,一个十平米的小房间挤着三个人,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各种方言。

我在一家电子厂找了份工作,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组装电路板。工资不高,但足够维持基本生活。晚上,我去附近的电脑培训班学习编程。那时候电脑还是稀罕物,我省吃俭用买了本《C语言程序设计》,每天晚上看到深夜。

白天工厂,晚上培训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

九四年年底,我通过培训班老师的介绍,进入了一家小型软件公司,开始了程序员的生涯。工资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我搬出了群租房,租了一个单间公寓。

九六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我负责核心部分的开发。连续加班三个月,项目终于顺利交付,客户非常满意。公司给了我一笔不小的奖金,还提拔我做了项目经理。

九八年,我积累了一些经验和人脉,决定自己创业。和两个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我们成立了自己的小公司,主要做企业管理软件。开始的日子很艰难,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办公室里,轮流接听电话、见客户、写代码。

第一年,我们几乎没赚到钱;第二年,勉强持平;第三年,终于开始有了盈利。

零三年,我们的公司已经有了三十多人,业务也从单一的软件开发扩展到了系统集成和技术咨询。

零五年,我们获得了风投的青睐,融到了第一笔资金,公司开始快速扩张。

零八年,金融危机爆发,很多公司倒闭,但我们挺了过来,还在逆势中收购了两家小型竞争对手。

一零年,我们公司在创业板成功上市,我作为创始人兼董事长,一夜之间身价过亿。

事业的成功也带来了生活的变化。零四年,我在一次商务饭局上认识了妻子何晓琳,她是一名会计师,温柔贤淑,我们一见钟情,相恋半年后结婚。零六年,儿子出生;零九年,女儿出生。我有了完整的家庭,生活步入了正轨。

这些年,我很少回老家。父母早年就搬到了深圳和我一起住,偶尔过年才会回老家看看亲戚。每次回去,我都能感受到家乡的变化:马路拓宽了,高楼多了,甚至有了大型购物中心。

但我从未去过苏家的百货店,也从未打听过她的消息。那段青涩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深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五年的一个普通工作日,我正在办公室审阅新产品的企划书。公司即将推出一款基于云计算的新系统,这是我们战略转型的重要一步。

敲门声响起,助理小杨走了进来。

"周总,楼下前台有位女士说是您老家的朋友,想见您。她说已经等了大半天了,坚持要见您一面。"

5

我皱了皱眉。我极少在公司接待私人访客,更不要说是"老家的朋友"。

"她说了她叫什么名字吗?"

"说了,姓苏,叫苏雨薇。她说您一定认识她。"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文件滑落在桌上。

苏雨薇。二十多年没见,这个名字仍然能触动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有说找我什么事吗?"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没有,只说有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谈。"小杨回答道,"需要我请她上来吗?"

我沉思片刻,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如果她真的等了大半天,那么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让她再等二十分钟,然后带她到十五楼的会客室来。"

小杨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这二十分钟,我什么也没干成。满脑子都是关于苏雨薇的回忆: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穿着婚纱的样子...二十多年了,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她和张俊的婚姻怎么样?他们有孩子了吗?她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无数的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坐立不安。

终于,助理敲门通知我,苏雨薇已经在会客室等候了。

我整理了一下领带和头发,深吸一口气,走向会客室。

推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她。

时光没有对苏雨薇太过苛刻,但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的眼角有了细纹,黑发中夹杂着几丝银丝,身材略显丰腴。但那双眼睛,依然如记忆中一般清澈明亮。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藏青色连衣裙,手里握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皮包,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景象。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来,有些紧张地笑了笑。

"天明,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一些,但依然柔和。

"雨薇,"我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好久不见。"

我们面对面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一时无话。我端起桌上的茶杯,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过得好吗?"最终,她打破了沉默。

"还不错,"我点点头,"公司发展得挺顺利的。你呢?"

"我..."她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还可以吧。"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没有戴婚戒,不由得心中一动。

"张俊呢?他还好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苏雨薇的表情暗了下来,她摇摇头:"我们早就离婚了,十年前的事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她勉强笑了笑,"婚姻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合不来就散了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多年的陌生感横亘在我们之间,曾经的熟悉早已消失殆尽。

"你结婚了吗?"她问道,眼睛看向我的左手。

"嗯,结婚十年多了,有一儿一女。"我简单地回答。

6

"那很好,"她真诚地说,"你值得幸福。"

又是一阵沉默。

"雨薇,"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雨薇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鼓起勇气。她的手紧紧攥着包带,指节发白。

"天明,我...我听说你公司在招人..."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是为这个来的。

"是的,我们一直在招人,具体什么职位你感兴趣?"

"行政类的,"她有些局促地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做零售和客服类的工作,没什么特别的技能。如果...如果有适合我的岗位,我想应聘试试。"

我更加惊讶了。曾经那个骄傲的邻家女孩,如今竟然来向我求职。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问道。

"我在老家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她解释道,"生意一直不太好。前段时间店铺所在的老街要拆迁,赔偿款不多,还清了欠款后几乎没剩什么。我儿子今年上大学了,学费和生活费压力很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沉默了。从她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大致拼凑出了她这些年的生活:不幸福的婚姻,艰难的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开小店维持生计,如今店铺没了,生活陷入困境。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直视她的眼睛,问道。

苏雨薇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听说你公司在招聘行政人员,我想...我想应聘一个职位。"

我心中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曾经那个高傲的邻家女孩。办公室的灯光照在她疲惫的脸上,曾经的光彩早已不再。

周天明沉默良久,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的脑海闪过无数画面:年少时对她的暗恋,河边表白时的忐忑,看她穿婚纱时的心痛,独自南下打拼的艰辛岁月...

二十多年的时光如电影般在眼前闪回。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但此刻那些被尘封的感情却又涌了上来。

我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可以给你一个工作机会,但我有一个条件..."

苏雨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紧张地咬着下唇,等待着我的下文。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裙摆。

这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孩,如今就这样脆弱地坐在我面前。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生活的轮回?

"条件是你必须从基层做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认识我。"我平静地说,"在公司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没有特殊待遇。"

苏雨薇明显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释然和感激。

"我...我明白了。"她点点头,"谢谢你,天明。"

7

我按下桌上的内线电话:"小杨,请人力资源部的王经理来一趟会客室。"

几分钟后,人力资源部经理王丽走了进来。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苏雨薇,说她是来应聘行政岗位的。

"王经理,按照公司的正常招聘流程给苏女士安排面试。"我特意强调道,"一视同仁,不要有任何例外。"

王丽点点头:"明白,周总。苏女士,请跟我来填一下应聘表格,明天上午九点可以来参加面试吗?"

苏雨薇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等她们离开后,我重新坐回椅子上,感到一阵疲惫。二十多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东西。青春年少时的心动,如今只剩下一片平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晚上回到家,妻子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晚。我没有提起苏雨薇,只说公司里有些事情处理。

睡前,我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儿子刚考上大学,女儿在读初中,一家人上个月去日本旅行的合影上,我们笑得灿烂。这是我的家庭,我的幸福。

第二天,我特意让秘书查了一下苏雨薇的面试结果。她通过了初试,被安排在行政部做文员,主要负责文件整理和基础办公室事务,薪资在公司的中等水平。

接下来的日子,我很少在公司里遇到苏雨薇。偶尔在电梯或走廊擦肩而过,她会礼貌地叫一声"周总好",我也只是点头回应。她遵守了承诺,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们的过往。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我在公司食堂偶然看到了独自吃饭的苏雨薇。

那天我临时决定在公司吃午餐,走进食堂时,看到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苏雨薇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个保温饭盒,低头吃着自带的午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触动了我。二十年前,她是镇上百货店老板的女儿,衣着光鲜,出入都有张俊的豪车接送;如今,她在我的公司做着最基础的工作,独自带着午餐,默默无闻。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这里有人坐吗?"

苏雨薇抬起头,看到是我,明显吃了一惊:"周总..."

"不用紧张,"我放下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就是想和老乡聊聊天。"

她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容:"好啊。"

"工作还适应吗?"我问道,切了一块牛排放入口中。

"挺好的,同事们都很友善,工作也不复杂。"她回答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摆摆手:"不用谢,这是你凭本事得到的。部门经理说你工作认真负责,很有耐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多是关于公司的工作和生活。她提到儿子已经开始了大学生活,适应得还不错。

8

"你儿子多大了?"我问道。

"十九岁,刚上大一。"她的眼睛在提到儿子时亮了起来,"他学习很好,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

"那很不错,"我点点头,"以后的发展前景很好。"

"嗯,"她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学费和生活费压力有点大。还好现在有了这份工作,能稳定供他读完大学。"

我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大一新生,但从来不用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命运的差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了。

吃完午饭,我们一起走出食堂。电梯里,她忽然开口:"天明,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对你说。"

她很久没有直接叫我的名字了,这让我有些意外。

"什么事?"

"当年...我嫁给张俊,不完全是自己的选择。"她的声音很轻,"我父母看中他的家庭背景,觉得跟着他能过上好日子。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被家里一直催,就答应了。"

电梯停在了她工作的楼层。

"我该下去了,"她匆忙说道,"下次再聊。"

我看着电梯门关上,心中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镇,站在河边的老榕树下。树上刻着我和苏雨薇的名字,我伸手去触摸,却发现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梦醒后,我躺在黑暗中,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我让助理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会面。

苏雨薇有些忐忑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周总,您找我有什么事?"

"坐,"我指了指沙发,"昨天你说的话,我想了一晚上。"

她紧张地坐下,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裙边。

"你和张俊,后来怎么了?"我直接问道。

苏雨薇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婚后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张俊看起来风光体面,实际上好吃懒做,靠着家里的关系混日子。他爱玩爱闹,常常夜不归宿,赌博酗酒,家里的钱也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忍了很久,为了孩子。直到他有了外遇,还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我才决定离婚。那时儿子才九岁,我带着他,用父母留下的一点钱,开了那家小服装店,一直支撑到现在。"

"张俊呢?"

"五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开车出了意外。"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走的时候,欠下了一屁股债,都是我一个人慢慢还清的。"

我沉默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镇长儿子,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你恨他吗?"我问道。

苏雨薇摇摇头:"不恨了。年轻时恨过,后来就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怨天尤人没有意义。"

我点点头,被她的豁达所感动。

"那你儿子..."

9

"他很懂事,从小就知道家里不容易,学习特别刻苦。"说到儿子,苏雨薇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很像你,天明,聪明,有恒心,不服输。"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

"像我?"

苏雨薇笑了笑:"是啊,有时候看着他学习的样子,就想起你当年在教室里看书的样子,专注得连人走过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天明,我想说的是,"她深吸一口气,"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帮助曾经拒绝过自己的人。"

"这不是帮助,"我纠正道,"你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这份工作的。而且,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

"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她真诚地说,"这份工作让我能供儿子上大学,让我重新找回了尊严。"

我看着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骄傲的邻家女孩,而是一个历经风雨、坚强独立的母亲。

"雨薇,"我认真地说,"我想帮你儿子。不是因为过去,而是因为我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如果他愿意,暑假可以来公司实习,我亲自带他。"

苏雨薇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天明,这..."

"不要拒绝,"我微笑着说,"就当是我为公司挖掘人才吧。"

她擦了擦眼角,点点头:"好,我会告诉他的。谢谢你。"

"还有,"我补充道,"下周公司有个内部招聘,行政主管的位置。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试着申请。你的工作能力和责任心,完全符合要求。"

她惊讶地看着我:"可是我来公司才两个月..."

"能力比资历更重要,"我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用人理念。"

送她出门时,我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河边那棵老榕树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记得,树干上刻着我们的名字。"

"你知道吗,"我笑了笑,"我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晚上,偷偷去刻深了那两个名字,希望它们永远不会消失。"

苏雨薇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真的吗?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把名字刻浅的,怕别人看到呢。"

我们相视而笑,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一瞬间被拉近了。

"改天有空,我们找个时间聊聊吧,不是作为上司和下属,就是作为老朋友。"我说。

"好啊,"她点点头,"我很想听听你这些年的故事。"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青春的悸动早已远去,留下的是对生命、对命运更深的理解和尊重。

那天晚上,我把苏雨薇的事情告诉了妻子。何晓琳静静地听完,握住了我的手:"你做得对,每个人都有权利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

我感激地看着妻子:"谢谢你的理解。"

10

"傻瓜,"她笑了,"这有什么好谢的。我相信你的判断,也相信你的人品。"

六个月后,苏雨薇成功晋升为行政部主管。她的儿子小张在暑假来公司实习,表现出色,我亲自指导他完成了一个小项目。看着这个聪明、勤奋的年轻人,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一年后的公司年会上,苏雨薇获得了"年度最佳员工"的称号。她站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时,我坐在台下,为她鼓掌。

台下的掌声中,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河边对我说"对不起"的姑娘。如今,我们各自走过了漫长的人生路,在这条路上,有欢笑,有泪水,有得到,也有失去。

最终,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许不完美,但足够真实。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重来。每一步,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也是我们必须承担的命运。

夜深了,我站在公司顶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灯火通明的城市。二十多年前,我踏上南下的列车时,没想过会有今天的成就;也没想过,会在多年后与曾经魂牵梦萦的姑娘重逢,以这样的方式。

世事难料,但生活总会给每个人第二次机会。重要的是,当机会来临时,我们是否还有勇气去把握。

"周总,还在加班啊?"苏雨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一笑:"是啊,你呢?"

"整理完了年终报告,准备回家了。"她走到我身边,也望向窗外,"真美啊。"

"是啊,真美。"我说,不知道是在说窗外的景色,还是人生的际遇。

我们并肩站在窗前,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各自思索着自己的人生。

有些故事,不需要完美的结局;有些感情,不需要刻意的表达。在岁月的长河中,我们终究会明白:每一个选择,每一段经历,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